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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字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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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穷困潦倒的日子里,人字沟拯救了我。

人字沟散文

第一次走进人字沟,天上下着雨,一路的泥泞,黑色的泥泞。脚上着一双全破了底的蓝网球鞋,黑泥水钻进脚里,从脚背冒出来。鞋在路上滑,脚在鞋里滑。那是个农历的四月底五月初吧,不是很冷,但阴雨天寒湿交织,漫山苍松隐现在迷蒙蒙的雨雾里,满沟的机器轰鸣声中偶尔可闻几声清脆的牛铃。

我走投无路。从学校回到家里,家徒四壁,晚上读书写作,买不起点灯用的煤油,稿纸和笔墨。抽烟(一毛四一包的晨鹤牌)仅靠偶尔捉一两条蛇卖钱开支。当最后一份三百克的稿子需花费一块二毛钱的邮费而我却身无分文时,我真是绝望透顶了。朋友小蓉替我付邮资寄走那篇稿子后,我独自在漫川下边的小河口的河边坐了很久很久,什么理想,什么事业……只有这贫穷冰冷如铁,人都生存不下去了,还如何去实现精神追求?那一天,我做出决定,在村信用社死磨硬缠贷了五十块钱,告别家人,踏上北去铜川的挖煤路。

我的小姑父在焦坪人字沟包工,他收容了我。作为至亲长辈,他很为难。我虽说已经二十岁,却才出校门,哪能干矿山的劳力活,一般的班组,也不要我这种没力气的生瓜蛋子呀。最后,姑父把我安排在厨房担水兼帮厨。我开始了平生第一次打工。

小姑父送了我一双长腰雨靴,一双黄胶鞋,一整条带过滤嘴的黄公主牌香烟。我一下子阔气了。

人字沟其实是渭北极普通的一条山沟,只因它地下蕴藏了丰富的煤才显得与众不同。我的主要工作是担水,从水坑到工队厨房有四百米左右的路程,缓缓的`一道坡,尺来宽的黄泥小路,一天三十至四十担水。厨房里是一个半吨的矿斗做水缸,它一斗十六担,一天用三斗。上班的第三天,做饭的朱师傅让我吃了个大亏。他晚上没盖严矿斗盖,我晚上担得满满的一矿斗水跌进去了两只老鼠,一斗水全倒。天没亮他又喊我起来担水,我很生气,牛劲儿也上来了,不担。他奈何不了我,便到我姑父那里告状。姑父是心痛我的,他也知道我才开始干活,有些吃不消,但厨房一定得准时开饭,不能耽误早八点上班的工人吃饭。他哄着我,又送了我一条烟。水坑是灌木丛中的一片湿地挖的,基本上没怎么清亮过。遇到风天,上面还漂有手纸,周围老百姓的牛也常光顾畅饮。重复的路,单调的工作,寂寞的心灵,无奈地延续着一天又一天。学校塑造的人生观,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彻底崩溃。儿时的玩伴,小学毕业就辍学的伙伴们正用他们强健的体魄,高额的工资,无声地嘲弄着我这个有点文化、还有点野心、更有些梦想的穷光蛋。

我强迫自己慢慢适应着。用阿Q先生的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磨其心志……想象着老夫子的话就是几千年前为后世的我写的……夜阑人静之时,蜷缩在工棚的一角,抚摸着肩膀的肿痛,就着昏黄的灯光,依然固执地爬自己的格子。

体力的付出,在这里有非常公平的回报,每一个日落日出,就会多一天工,多一天工就多收入几块钱,它实实在在,立竿见影。跟文学大梦相比,打工好比是热馒头,只要你伸手,就能拿来充饥,而写文章则是看菜单,满纸的美味佳肴,能吃得起的就太有限了。人字沟彻底改变了我。它教我认清了物质和精神对生存的关系,将学校培养的本末倒置的观念颠倒过来,在充分认识自己是个农民的同时,走一个贫困山区农民别无选择的路。我放下自己的高傲,渐渐与大家融为一体。再次光临这块土地时,我下井了,铲大锨、拉车子,脸抹得炭黑,手磨起老茧。当偶尔清醒心生悲哀的时候,那就赶紧酗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呼呼大睡。来日的井下依然需要的是劳力而绝非妄想。

然而,煤区所给予家乡的,不仅仅是财富,它那简陋的安全设施,毁灭性的采掘方法、恶劣的生产环境,先后夺去了村庄好几个年轻人的生命。有一次,在我们工队对面的井口,一班就塌死了四个小伙子。有一李姓青年与我同岁,拉上井面的时候,肠子还拖在体外。我儿时同学任包工头的井口,井下瓦斯严重超标,矿部违章生产,终于导致瓦斯爆炸,七个工人全烧成焦炭,同学拉肚子才出井口,侥幸逃过一劫……这年头,一条命也就赔付一万块钱了事。哥哥煤矿死了,弟弟长大了还去煤矿,不是不怕死,而是生在那样的穷山恶水,无可奈何。在人字沟两旁的山头上,到处都能找到客死它乡的孤坟。它藏在杂树荒草中间,永远也不会有人培一抷土,燃一炷香。每每和它们相遇,寒冷便自心底升起,漫延到身体的每一毛孔,一种对未来的绝望紧紧攥着我的心,令我疼痛、令我窒息。

人字沟的妩媚是在冬天和春天。一场大雪掩埋了所有与自然不和谐的颜色,山顶的苍松被雪压枝头,越发显得挺拔和苍劲,尖厉的风吹过山顶,象撕一块大布似的,其间夹杂着乌鸦的掠影。春天虽来得迟,却仍是山花烂漫,最多的是两种花,金黄色的野玫瑰,粉红色的野樱桃。一丛丛,一片片,没松树的地方就是它们,热热闹闹地开着、芬芳着。闲暇的时候,夹一本书,远离人迹,找一块平坦的地方,躺在清香的松针上,享受着阳光、鲜花。没下井的人永远不知道蓝天和阳光的珍贵。每下班,一看到井口那炫目的天光,心灵有一种脱离苦海的震颤,它比恋人的笑靥更加令人心醉。

我先后四五年间去了人字沟五回,平均一年一次,学会了小煤窑几乎所有的活,从开绞车、电工、瓦检、放炮采煤到跑大巷、支架、推矿车、铲大锨,以及焊工、修理等,经历了小苦力到小包工的漫长演变。如果再去小煤窑干活,井上井下,没我不会干的活。当人字沟成为记忆之后,我常常怀念它、想它,它给予我的,不仅仅是血汗钱,更多的,是磨练了我的意志,使我对艰苦有了更好的承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