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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在汉字缝隙间的时间之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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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淌在汉字缝隙间的时间之歌(1)
时间与空间,与世间万事万物结下的是不解之缘。万事万物或存在或生存于一定的时空之中,特别是万物之灵的人,和它们缔结的更是短仅百年之内长则千古不灭的盟约。中国的哲人孔子,他下临逝川发出深沉的浩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叹问并探问的,正是波翻浪涌无始无终的时间之流。无独有偶,中外同心,在柏拉图之前的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也有“人不能两次涉足同一河流”的名句。过了一千多年,西方的哲学家黑格尔提出的还是同样的问题,但似乎更具悲剧色彩,他说时间“犹如流逝的江河,一切的东西都置身于其中,席卷而去”。
  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古人早就叹息过“生年不满百”了;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前人感慨的“寿无金石固”就是明证;人的生命也是不可重复的,在“鬓发各已苍”之后,不可能由白发再重返青涩的童年;人的生命是一次性的,送行的仪式上除了哀乐与眼泪,不可能去问“何日君再来”。当代诗人未央曾忽发此类奇想,但他全国得奖的诗作的题目,也只能是《假如让我重活一次》。
  生命短促,如昙花一现;时间永恒,像千秋万载的星空。中国古来的诗人与哲人,都为这一不解之谜而茫然而困惑,都为这一无法消解的矛盾而不安而痛苦。因此,以人的生命为中心的时间之歌,就成了中国诗歌永恒的主题。请让我掀开历史的已经降落的帷幕,去侧耳倾听前人虽然远去却永不消逝的歌声。
  黄昏意象
  瞑色入高楼。当我写下“黄昏意象”这令人惊然而惊的四个字时,暮色正像黑夜的一支衔枚疾进的先头部队,从天地间向我所暂住的城市合围。窗户未闭,四顾苍茫,室内已逐渐昏暗下来,暮色的尖兵已乘虚而入了。此时此刻,我蓦然回首我国古典诗歌绝句中的黄昏意象,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吗?
  黄昏本是一种时间景象,是夕阳已经举行过葬礼,而天色将黑未黑的昏暗时分。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的“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也许是古典诗歌中最早提及“黄昏”一词,它指的就是这一特殊时刻。唐代,在李商隐之前,杜甫《咏怀古迹》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之语,刘方平《春怨》有“金屋无人见泪痕,纱窗日落渐黄昏”之辞,段成式《折杨柳》有“凤辇不来春欲尽,空留莺语到黄昏”之句,都是指日落之后的昏暗不明之时。一年之中有四季,一天之中有早晚,“黄昏”乃白天的尾声,这一特殊的时间与氛围,自然被多愁多感的诗人赋予了与人之生命有关的象征意义,表现了人所共有的好景不长、人生短促的生命意识,使得黄昏不仅只是一个自然时段,而且成了一个具有特定象征与生命内涵的“原型”。虽然曹植《赠白马王彪》中有“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之句,是将“夕阳”作为“暮年”的最早的尝试,但就意象的完整与完美而言,这一首创之功,还是应归于晚唐诗人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如多棱形的钻石面面生辉,一首好诗也常常具有多义而非单义,可有多解而非单解。李商隐此诗,有人解为叹唐祚之将沦,亦即叹息唐代国势的衰微;有人解作写黄昏前的夕阳美景,诗人是从正面来咏叹。我则以为前者是引申义,后者是变态义,而全诗原本象征的意义,则仍是感叹时光之易逝与人生之易老。这首诗,是李商隐从东川返回长安后登郊外游览胜地“乐游原”而作,当时是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春天,他时年四十五岁,夏秋之间他便去了洛阳。唐人年过四十多自称“老”,往往自比“衰翁”,何况李商隐一生陷于牛(僧孺)、李(德裕)党争的漩涡之中,郁郁不得志,他对于逝水流光更怀有特殊的敏感。他以“乐游原”为题的诗共有三首,另一首七绝是:“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表现的仍是青春不再、年华易老的同一主题。两年之后的四十七岁,本是一个人的生命的盛年,按正常情况应是中天丽日,但李商隐那一轮提前西斜的夕阳,就已经在地平线上沉落了。
  已是黄昏独自愁。一日的黄昏容易使人伤感,人生的暮年何尝不是如此?青春易逝,人生易老,时空无限,宇宙无穷,李商隐的《登乐游原》从诗题而言,本应重在写空间,但他着重描绘的“关键词”,却是“晚”“夕阳”和“黄昏”三个相近而意在重复的表时间的词,十分艺术地写出了普天下人人所共有的普遍时间情结,以典型的意境不平凡地表现了人生的常态常情,因而成为千古绝唱。虽然曹操的《龟虽寿》曾经高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刘禹锡的《酬乐天咏老见示》也豪唱“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精神极为可嘉,应予大力表扬与鼓吹,但那毕竟是生命的变态而非常态。那种变态当然是积极的,但英雄老去,志士途穷,美人迟暮,透露的仍然是不可逆转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
  叹日月之不居,盼时光之倒流,诗人们竟然只好采用非常手段。“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屈原以宏大的气魄,对为太阳御车的羲和发号施令,不管他是遵命还是抗命;“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李白自己好饮,以己之心度龙之腹,企图以美酒去向为太阳驾车的六龙行贿。然而,即使“各一觞”也数额不大,力度不强,不知是否贿之有效。年纪稍长于李商隐而李商隐后来还为之作序的李贺,他痛感时日匆忙,生命迫促,“日寒月暖,来煎人寿”,竟然在《苦昼短》一诗中,采取暴烈的方式,扬言“吾将斩六龙,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真可谓少年气盛或血气方刚。但也许是过分飞扬跋扈出言不逊吧,远没有到生命的黄昏时候,而是在二十七岁如日中天的少壮之年,他就在鼓乐声中被召去了天上的白玉楼。当代的诗人余光中呢,他年轻时即右手为诗,左手为文,双管齐下写了许多青春气盛的诗文,但刚到五十岁,他就写了题为《黄昏》的诗,六十岁以后,诗中就有越来越浓重的黄昏意识,如《在渐暗的窗口》的开篇:“在渐暗的窗口赶写一首诗/天黑以前必须要完成/否则入睡的时候不放心/只因暮色潜伏在四野/越集越密,吞并了晚霞/暧昧的窗口已受到威胁/雪净的稿纸恐将不守/像谣传即将放弃的孤城。”这是写实,也是象征。余光中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其实,在他的血管里,岁月向晚时,也回荡着李商隐的涛声。

  青春情结
  青春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如花之始开,如幕之初启,如翅之乍展,如日之方升。但是,“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我的青春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仿佛只是弹指之间,青春即一去不返。借出的书本可以收回,典当的物品可以收回,邀游的风筝可以收回,巡天的飞船可以收回,逝去的青春能够收回吗?对于无法收回或回收的青春,这黄金中的足金,这岁月中的精华,中外不论是哲人还是诗人,不论是凡夫还是英雄,都无一例外地致以赞美之辞。古希腊的荷马,在史诗《伊利亚特》中早就放声歌唱:“啊,青春!你永远是可爱可亲的!”而古罗马政治家与哲学家西塞罗也曾经说过:“春天是自然界一年里的新生季节,而人生的新生季节,是一生中只有一度的青春。”在中国,汉代的无名氏早于《短歌行》中就慨乎言之:“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后来清人所编《唐诗三百首》中误认作者为杜秋娘的《金缕衣》,实际上是中唐时广为传唱而作者难考的一首歌词:“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真是一阕永恒而令人警醒的青春与生命的奏鸣曲。而英雄如岳飞,在春雨潇潇栏杆拍遍之时,也要激励自己并激励时人与后人:“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但是,正如也曾放声赞美青春的莎士比亚所说:“青春时代是一个短暂的美梦,当你醒来时,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的确,年轻时拥有韶华在抱的青春而又少不更事,那就像富豪拥有富可敌国的宝藏而自以为不虞挥霍,像私人银行家拥有价值连城的财富而自以为不惮支取,总以为花才含苞,鹰才展翅,朝阳刚刚出海,人生的帷幕刚刚升起,一切都还来日方长。谁知曾几何时,似乎只是转瞬之间,富翁已经沦为贫民,银行濒临倒闭,鲜花近于凋落,朝日化成夕阳,人生的舞台不久就要落幕,不管是豁达的“悠然”还是人之常情的“黯然”,对于一去不回的青春,你都只能回首了。于是,中国的古典诗歌除了正面歌颂和呼唤青春,就是从反面来赞美和追怀青春了。如中唐诗人雍陶的《劝行乐》说:
  老去风光不属身,黄金莫惜买青春。
  白头纵作花园主,醉折花枝是别人。
  诗人以“白头纵作花园主”作形象的描绘与补充,意思是,等你赚了大钱,买了花园式的庭院,自己已成老头,以后在花园里赏花的却是别人了。此诗突出“黄金莫惜买青春”的主旨,反衬出青春的可贵,全诗的感悟性意境,让人思之不尽。
  然而,即使是世人心目中贵重的黄金,难道就可以买到青春吗?金元之交的诗人元好问的《无题》说:
  七十鸳鸯五十弦,酒薰花柳动春烟。
  人间只道黄金贵,不向天公买少年。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自然界的美景良辰可以再来,而人生的青春时光却不可再得。元好问是自出机杼呢?还是有意和前人唱反调?他在前两句弦酒春光的描写之后,出之以“人间只道黄金贵,不向天公买少年”的警句,如同攀山,他所攀登的高度远在雍陶之上,读者看到的当然别是一番登高望远的风光。附带一提的是,元代剧作家薛昂夫议《[中吕]山坡羊.叹金身世》也说:“别金钗,捧金台,黄金难买青春再。”他生活的年代在元好问之后,其作品是不是受了元诗人的影响?
  良时易失,青春难再,这是世人的共感,有志者的共识,诗人们最为敏感的共同话题。时间啊时间,一个人的一生,除了预算内和预算外的各项开支之外,就已经所余无几了。汉代的匡衡可以凿壁偷光,你到哪里去偷时光呢?莫说是一般的梁上君子,即使是传说中的大盗神偷,也只能徒唤奈何。反之,只有时光来偷你头顶的黑发,眼中的秋波,脸上的红颜。人生常常有意外之财,如突获厚赠,或幸中大奖,或股市赢利,但哪里能得到“时间”这种意外之财呢?少壮几时奈老何,众生往往只有在生命的时间大量亏损,或时间储备近乎赤字之时,才会不断地抚今追昔,叹老嗟卑,痛感已逝青春的弥可珍贵。于是,清代的屈复便遥承了元好问的一脉心香,他的《偶然作》令人心悸而魄动:
  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
  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
  “百金”“千金”与“万金”,“骏马”“美人”与“高爵”,层层递进而步步升级,而一个肯定句式的“买”字贯串其中,最后出人意料地逼出“何处买青春”一语,戛然而止,以不了了之,如同一记警世之钟,发聩振聋而余音袅袅,留给读者以广阔的思之不尽的余地。
  中国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俗语,而西方也有“钱能使马儿奔跑”的说法,但金钱果真是万能的吗?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何况是光阴中的青春!何处买青春?同是清代诗人,姚燮的短诗《南门行》,强烈的对比似乎更令人心惊魄动:

  黄金日多,年岁日少。
  岁月如宝,黄金如草!
  诗的中心意象是“黄金”与“岁月”,贯串全诗的对比词是“多”与“少”以及“宝”与“草”,长情短语,节促气盛,矛盾相激,富于张力,全诗表现了自觉而强烈的生命意识,是一曲青春与生命的赞歌。
  青春时代仿佛如同昨日,转瞬之间我已到了向老之年。一生与文字结缘的我,在夕阳西下之中,将古代与时间有关的诗作一一重温,我深切而痛切的感受乃是:
  天地不老,时间永恒。
  人生苦短,艺术长存!
  走过春天,越过夏日,穿过秋风,迎来冬雪。蓦然回首,发现不知不觉又走过了一年。啊,时间,你来不及抓住它,就这样在手指间悄声无息地流走了。你是否感叹过时间的匆匆,岁月的无情?
  时间有多么宝贵?还是听听古贤今哲们的精辟表述吧。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
  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陶渊明)
  少年易学老难成,一寸光阴不可轻。(朱熹)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速度,时间就是力量。(郭沫若)
  逆水行舟用力撑,一篙松劲退千寻。古云“此日足可惜”,吾辈更应惜秒阴。(董必武)

时间与空间,与世间万事万物结下的是不解之缘。万事万物或存在或生存于一定的时空之中,特别是万物之灵的人,和它们缔结的更是短仅百年之内长则千古不灭的盟约。中国的哲人孔子,他下临逝川发出深沉的浩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叹问并探问的,正是波翻浪涌无始无终的时间之流。无独有偶,中外同心,在柏拉图之前的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也有“人不能两次涉足同一河流”的名句。过了一千多年,西方的哲学家黑格尔提出的还是同样的问题,但似乎更具悲剧色彩,他说时间“犹如流逝的江河,一切的东西都置身于其中,席卷而去”。
  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古人早就叹息过“生年不满百”了;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前人感慨的“寿无金石固”就是明证;人的生命也是不可重复的,在“鬓发各已苍”之后,不可能由白发再重返青涩的童年;人的生命是一次性的,送行的仪式上除了哀乐与眼泪,不可能去问“何日君再来”。当代诗人未央曾忽发此类奇想,但他全国得奖的诗作的题目,也只能是《假如让我重活一次》。
  生命短促,如昙花一现;时间永恒,像千秋万载的星空。中国古来的诗人与哲人,都为这一不解之谜而茫然而困惑,都为这一无法消解的矛盾而不安而痛苦。因此,以人的生命为中心的时间之歌,就成了中国诗歌永恒的主题。请让我掀开历史的已经降落的帷幕,去侧耳倾听前人虽然远去却永不消逝的歌声。
  黄昏意象
  瞑色入高楼。当我写下“黄昏意象”这令人惊然而惊的四个字时,暮色正像黑夜的一支衔枚疾进的先头部队,从天地间向我所暂住的城市合围。窗户未闭,四顾苍茫,室内已逐渐昏暗下来,暮色的尖兵已乘虚而入了。此时此刻,我蓦然回首我国古典诗歌绝句中的黄昏意象,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吗?
  黄昏本是一种时间景象,是夕阳已经举行过葬礼,而天色将黑未黑的昏暗时分。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的“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也许是古典诗歌中最早提及“黄昏”一词,它指的就是这一特殊时刻。唐代,在李商隐之前,杜甫《咏怀古迹》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之语,刘方平《春怨》有“金屋无人见泪痕,纱窗日落渐黄昏”之辞,段成式《折杨柳》有“凤辇不来春欲尽,空留莺语到黄昏”之句,都是指日落之后的昏暗不明之时。一年之中有四季,一天之中有早晚,“黄昏”乃白天的尾声,这一特殊的时间与氛围,自然被多愁多感的诗人赋予了与人之生命有关的象征意义,表现了人所共有的好景不长、人生短促的生命意识,使得黄昏不仅只是一个自然时段,而且成了一个具有特定象征与生命内涵的“原型”。虽然曹植《赠白马王彪》中有“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之句,是将“夕阳”作为“暮年”的最早的尝试,但就意象的完整与完美而言,这一首创之功,还是应归于晚唐诗人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如多棱形的钻石面面生辉,一首好诗也常常具有多义而非单义,可有多解而非单解。李商隐此诗,有人解为叹唐祚之将沦,亦即叹息唐代国势的衰微;有人解作写黄昏前的夕阳美景,诗人是从正面来咏叹。我则以为前者是引申义,后者是变态义,而全诗原本象征的意义,则仍是感叹时光之易逝与人生之易老。这首诗,是李商隐从东川返回长安后登郊外游览胜地“乐游原”而作,当时是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春天,他时年四十五岁,夏秋之间他便去了洛阳。唐人年过四十多自称“老”,往往自比“衰翁”,何况李商隐一生陷于牛(僧孺)、李(德裕)党争的漩涡之中,郁郁不得志,他对于逝水流光更怀有特殊的敏感。他以“乐游原”为题的诗共有三首,另一首七绝是:“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表现的仍是青春不再、年华易老的同一主题。两年之后的四十七岁,本是一个人的生命的盛年,按正常情况应是中天丽日,但李商隐那一轮提前西斜的夕阳,就已经在地平线上沉落了。
  已是黄昏独自愁。一日的黄昏容易使人伤感,人生的暮年何尝不是如此?青春易逝,人生易老,时空无限,宇宙无穷,李商隐的《登乐游原》从诗题而言,本应重在写空间,但他着重描绘的“关键词”,却是“晚”“夕阳”和“黄昏”三个相近而意在重复的表时间的词,十分艺术地写出了普天下人人所共有的普遍时间情结,以典型的意境不平凡地表现了人生的常态常情,因而成为千古绝唱。虽然曹操的《龟虽寿》曾经高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刘禹锡的《酬乐天咏老见示》也豪唱“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精神极为可嘉,应予大力表扬与鼓吹,但那毕竟是生命的变态而非常态。那种变态当然是积极的,但英雄老去,志士途穷,美人迟暮,透露的仍然是不可逆转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
  叹日月之不居,盼时光之倒流,诗人们竟然只好采用非常手段。“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屈原以宏大的气魄,对为太阳御车的羲和发号施令,不管他是遵命还是抗命;“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李白自己好饮,以己之心度龙之腹,企图以美酒去向为太阳驾车的六龙行贿。然而,即使“各一觞”也数额不大,力度不强,不知是否贿之有效。年纪稍长于李商隐而李商隐后来还为之作序的李贺,他痛感时日匆忙,生命迫促,“日寒月暖,来煎人寿”,竟然在《苦昼短》一诗中,采取暴烈的方式,扬言“吾将斩六龙,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真可谓少年气盛或血气方刚。但也许是过分飞扬跋扈出言不逊吧,远没有到生命的黄昏时候,而是在二十七岁如日中天的少壮之年,他就在鼓乐声中被召去了天上的白玉楼。当代的诗人余光中呢,他年轻时即右手为诗,左手为文,双管齐下写了许多青春气盛的诗文,但刚到五十岁,他就写了题为《黄昏》的诗,六十岁以后,诗中就有越来越浓重的黄昏意识,如《在渐暗的窗口》的开篇:“在渐暗的窗口赶写一首诗/天黑以前必须要完成/否则入睡的时候不放心/只因暮色潜伏在四野/越集越密,吞并了晚霞/暧昧的窗口已受到威胁/雪净的稿纸恐将不守/像谣传即将放弃的孤城。”这是写实,也是象征。余光中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其实,在他的血管里,岁月向晚时,也回荡着李商隐的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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