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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记的猫热门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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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从维港另一边看过去,港岛区流光溢彩,霓虹灯色从上环一路流到湾仔码头,在铜锣湾打个旋儿,漫过天后,便退潮一般暗落去,成了千万户普通住家窗口的一点温亮。这一片黯淡的高楼里有一栋英皇大厦,脚底住着一群猫。

森记的猫热门日志

猫的家是森记书店。每当俯身下阶,还没走到店门口,必有一两只先已跳到眼前。常常是黑的,满不在乎地踞坐在路中间,黑得人一愣神。蹲下身逗一逗,每换得一眼睥睨,或者干脆用屁股对着你,懒洋洋地甩一把尾巴,挪两步。走进店门,又常有三五只并排企立,站在齐肩高的书柜上检阅你。这里好像是它们的世界。人类成了货真价实的“外人”。

森记养猫的历史,与书店一样悠久。三十多年前旧主人移民他方,将书店盘给来自厦门的员工小姑娘。为捉老鼠,那时店里就有两只猫。星霜更迭,小姑娘仍做着店东,猫却越养越多,终于布满店中,大有反客为主之势。矮书架顶端都不放书,专停猫。你看书,它看你。等你看它,它却哧溜沾地,踮着脚跑了。想要跟着走,往往失败———斜刺里又钻出一条来,把目光截住。

拜猫之赐,这家店已极有名,许多背包客都特地来摸,甚至抱着蹭一蹭。大多数时候,猫儿们确实都在休息。店门口摆着一溜露天睡房,小毛团们各占一张床,蜷着身子不瞧人,呼吸沉静极了,只有胡梢低颤。有些睡得愉快,爪子抱住了脸。粉红色的肉垫露在外面,要使好大劲儿才能忍住与它扺掌的冲动。好多猫都瘦,一低头,半只脸都埋进了垫子里,不胜之态教人手足无措。

猫睡在床上,睡在杂志堆上,还睡在高书架顶上。进书店总要四处行礼如仪,在书架前转悠一圈。有时一仰头,但见一条蓬松的'毛尾巴洒然悬垂,面孔却向着墙不得见。过了一会儿再回原处仰头,猫已醒了,正把自己抻成一根长条。在天花板与书架有限的距离之间,压前腿,压后腿,然后用力打个哈欠。绝壁无攀援,它们怎么上去的呢?对两足行走的动物来说,这始终是个谜。

说来惭愧,我竟没有在这里买过书。可是曾有一位好心的网友,两度赠书都放在店中,等我去取。我逛书店向来不敢打扰店主人,却因为这番因缘,终于有机会和店主陈小姐对立片刻时,听猫们的故事。

它们都是流浪猫。被她收留并养大。倘若身体健康,稍大点儿就会送给相熟的朋友;留在店里的全是老弱病残幼。我闻言惊呆了。她说到一半,想起什么,跑去抱起一只黑眼睛的黄花猫,特别严肃地对我说:“所有的猫都可以摸,但请千万不要逗它。”

为什么不能和它玩?我无辜。其实这只猫曾跟我亲热过。它一点儿也不矜持,格外爱粘人。伸手挠挠它下巴,会把整个肚子都敞给你。送鼻子给它,就还你一个湿热的小鼻尖。我不招猫,被它如此喜爱,简直受宠若惊,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

很快得到解释:它看不见。因为孤单,特别渴望和人玩儿,感到人走了,就巴巴地往前跟。一个扑空,会从高处掉下去。我也曾看见它跌跌撞撞地从书架上往下跳,只以为平衡不好。哪儿能想到,岂有天生平衡不好的猫!伤心极了,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因为爱而远离。

陈小姐又指一只,说它也有病。半年前去时,曾特别喜欢它,以为是新生的小猫。也不怕人,尤其活泼好动,像个小男孩。拿相机链子逗,扑得可认真。捉定了,露出爪尖死死勾住,跳踉着不肯松手。半年后再相遇,以为是一只新猫,因为身量一点儿也没长———“这就是它的病呀,它长不大。”我不知道猫也会得侏儒症,只庆幸它还是那么喜欢玩相机链子,没有揣上一颗渐老的心。

也有些小家伙,看上去挺不错,聊起来也叫人不那么难过。有一只通体黄棕两色的长毛儿,下掩着四个雪白的蹄子。平时从书架前走过,一侧脑袋总能看到它,稳稳地站在齐人高的猫爬架顶端,身后是一长排《老子》专著。它爱俯视瀛寰,双目琥珀色,盈盈秋水,看得人心里起波澜。“是山猫,爱爬高”,陈小姐说以前训练它爬架子,总是上去了就给点儿零食,“后来它就老是自己上去啦,我每次都说:你自己上去的可不能管我要吃的!”又有一只断了尾巴,看着可凶,也不亲人。我们以为并非善类,孰料她奔去捉来抱在怀中,一边亲一边嗔怒:“这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猫瘪着嘴,照旧老大不耐烦。

我只是喜欢猫,对品种一无所知。其实这里竟有许多名种。许多人养猫都不负责任,小时候万千宠爱,养到大了却弃如草芥,一丢了事。看她侧着身子指:这个很贵,这个也价昂,一时接不上话来。天行无常,贵贱都不长久,而她竟无分良窳一视同仁。扪心自问,恐怕我是做不到。

聊天时店中来客寥寥,无有进账。另一位店员坐在门首,眯眼抚弄几只猫。这里的书并没有明确的顾客群,只靠老友倾囊恐怕很难维持,然而新读者们又在哪里呢?“有很多猫的书店”,成了它固定不变的形象,虽然引人来观,却又能留下多少回头客,卖出几本书?

陈小姐似乎不太担忧。聊完天,她突然举起一只最小的灰猫,握住上身,教它整个儿悬垂着; 皮鞋轻敲,地面笃笃有声。她双手摇着它,轻轻说:来,灰仔,变钟摆。滴答滴答,猫乖得一动不动,后蹄紧缩,肉乎乎的小身子里随人轻晃,毛尖儿在灯下滤了一层光。陈小姐笑得灿烂又得意,我们早已惊住,这是一颗怎样的少女心!

三十年来,她抱过多少猫钟摆?多希望书店长留在岁月滴答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