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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英雄下夕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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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英雄下夕烟散文

老姐今年米寿了,十几年前就半身不遂,啥都不灵敏就剩脑子最滑溜,就像高铁铁轨一样,一个疙瘩也没有。她爱忆旧,早就现出了所有行将离开者的迹象了。我回老家去看她,她掰着手指头数着周围一个个与自己差不多年龄的老人的相继离去,就像翻看一本小人书,自己看得兴奋,还给人讲。她是从合作化时期走过来的女人,她熟记那时候的时髦话,说了那些撒手人寰的人的故事之后,错用了一句“遍地英雄下夕烟”,我不敢笑,仔细琢磨还真的是有点道理。姐不是说干活的人傍晚要趁着日落的余晖回家,她把人离世叫做了“下夕烟”。

老姐的白发掉得差不多了,她总是拿着小镜子自照。那次回家,我夺过镜子想藏起来,她恼了,掉泪说,你姐就爱臭美,就剩这点事可以做到了。我心一酸,搂住她的肩膀,把小镜凑到她的正面,她举目看看我说,这是我和弟弟有生以来第一次合影。

姐突然孩子般地笑了,指着院子里的柿树说:“这次回家光景不好,等来年柿子树叶儿鲜亮的时候,把老四‘娣儿’招呼来,给咱姐弟俩合张柿子树下的影……”

“现在不行么?”我不解她选择的时间,“满树的柿子多么好,就像姐的脸……”

老姐白了我一眼,从来没有这样带着生气的眼神。

老姐的脾气很不好。我琢磨可能是生活造成了她一贯强势。我姐夫一辈子没有挣过满工分,和姐差不多,也就七八分。这个家几乎是靠姐挣工分撑起来的,所以她觉得离开她,家也就完了。经济能力也决定了这个家是姐说了算,我反而对姐夫的弱势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敬意,谁说这样的男子汉好窝囊!七个孩子被姐养大,那次,她跟我算了,每个孩子得花她1780个工分,世界上这样计算抚养费的,她是第一人吧。

我说:“姐,我的外甥都是被你骂大的。”她不敢否定这个结论,笑笑说,我养的,爱怎么骂就怎么骂,不骂哪个能长大!不说也罢,一说,引起了她总结性地“海骂”,一个都不能漏掉。

一个“日子”(大女儿),忘恩负义!顾了俩孩还巴结,养好了也不生气,连爹妈都懒得看了,不孝顺就找上了下一辈!我大外甥女的两个孩子至今没有成婚,看一个拉倒一个,姐把原因归到了不孝顺,想不通其中的逻辑性。姐心中可能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吧。还有个“迷子”,就知道往自家掏,就像天下是她的!弟弟,你看,几个鸡蛋也拿她家了,姐幸亏留几个,她孙子吃我说什么!不说更生气!

姐不说了,看我好像喜欢听,又开始了。“鱼儿”更是不知死活,把个腰弄坏了,干活不知道偷懒,就像你姐夫!“勇儿”连个媳妇也管不好,三天两头闹唧唧!说到这,我看看抽闷烟的姐夫,挑衅地说“姐的家风不就是这样的么”?姐白了我一眼,不想跟我辩驳,继续骂下一个。“洁子”,你看,嫁给了龙口,一个小女子,掉了龙口里,还有出头的日子?一年回来一次就知道教训爹妈,这不好,那不妥……

“国卫”就知道欺负妈,熊蛋包一个,媳妇不听话差点下跪,算个球!“娣儿”更不孝,我看电视打“腰痛丸”广告好,就是不给我买,她说很多人吃坏了,药治病,不吃才坏!她那是给妈花钱就心疼!

她终于没有儿女再数落了,看着我,好像需要我点评。我看她骂得解恨了,发泄的药吃了,牢骚吐了,马上就好,根本无需画蛇添足。

现在,老姐不骂了,知道我听腻了,也许是觉得人生出气应该换个方式,她由“骂”转到了点数门口的邻居了。姐年轻的时候,常常冲动,跟人红脸的时候多。我以为她会在“遍地英雄下夕烟”的诗意里痛快地发挥,尽情诅咒每一个与她有过节的邻居,可她没有。

“小秃头”当年在大队当保管,滴水不漏,连个井绳掉井里还打捞半天。我去找他要点花生种,他杀死也不给!老了,自己家的粮食都看丢了,那个儿子疯癫颠,怎么就不知问我要点,饿个半死,年初“下夕烟”了。“水泥管”(是姐夫族里的叔伯兄弟,一辈子在水泥管厂干)坐着坐着说头昏,吃点止痛片就好的事,他可好……第二天就“下夕烟”了。姐抹泪了。

“耷拉样”一辈子跟儿忙活死,当初还是我做媒,不是彩儿家里穷,那个“耷拉样”怎么可以抱媳妇,六个儿子个个“家里蹲”,盖了最后四间房,完工第二天就“下夕烟”。

“笑面虎”(我知道是指姐夫族里的刘家营),脾气比你姐的好,养的儿也争气,儿子出外月月捎钱花,还沿街捡破烂,村书记还表扬他搞环保,就是见了东西亲,早晨回家吃早饭,吃点啥,就是一块饼子,一口没吞下就溢血“下夕烟”了。都说“笑面虎”心底藏奸,可反了,从来都是“礼让三先”,怎么好人也要走!

“斋校长”一辈子上课就讲政治,好不容易退休享清福,还来跟我商量去疗养,我给他说“打死也不去”,他偏偏听儿子的,去了半年就憋得慌,偷着三十里地往家跑,结果回来就“下夕烟”了,我那点私心他都看出了,就想听他讲国际新闻。就是他看透了我的那点私心才远远离开我?他可一辈子不小心眼……

老县长“小本子”(姐夫族里的弟弟,做过荣成县长),我都说,他干县长眼睛朝上,姐为儿托他帮忙,他死活不肯,说“饭碗都要自己找”,姐不生气,他的口碑好,姐怕给他沾点大粪汤。可“勇儿”自己闯荡,他还时不时地给我汇报,人家心底宽,一下子把旧恨都抹掉了。那年偏偏考察新疆做啥,唐僧费好大的劲儿才过去了火焰山,要不是猴子赶走了妖怪,谁去还会一毛不损地跑回来,看看,到底是车祸要了县长兄弟的命,跑老远“下夕烟”,姐连送他一程都不能……

“小算盘”当年更可恶,姐上晒场摘花生,明明一包差不多80斤多,他一过称就剩下了77斤,跟他理论还说我不懂算术,他也就是高小没有毕业,欺负一天没上学的。可老了还跟我承认错误,说那时太年轻,太牛气。姐骂他“王八蛋”,他还笑嘻嘻,去年儿媳说了一句粗话,半天没有上来气,晚上就“下夕烟”了。不对,他是“下晚烟”,这个我懂得,“夕烟”不就是傍晚太阳要落山么,多好的人,说走就走,姐骂她的'话有几箩筐,儿媳妇就一句话要了他的命,是火箭还是导弹,怎么就吃不消!姐这脾气,无理也犟三分,该不是跟姐道歉受不了,心眼窄……

“义大嫂”没有个能耐干活跟我挣,我挣八分,她差一分,还红着脖颈像公鸡打鸣,后来队长觉得我嘴不好,干得多,嘴丢得也多,唧唧呱呱不利于团结,我们俩还对骂了半天,图个啥!可姐知道她是好女人,就是想弄点动静让她来精神,去年过年不几天,告诉姐肚子疼,姐还说是跟姐争几个工分伤了气,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儿,她说要争现在就上山刨花生……你看,多来劲的女人,大过年的,去住医院,再没有回来,不几天也“下夕烟”了,傍晚儿子哭,姐也跟着直掉泪……

弟弟,你看,年半载,就像割韭菜,一茬全没了,就剩下你老姐,病恹恹的,早该“下夕烟”,可西边的日头老不落。

我听的心中不是滋味,那些死去的老人的音容笑貌全都跑到我眼前了,憋得慌。姐看我欠身想离开,一把拉住我的手。

还有你,是回来看姐还是进屋怕沾灰,炕沿没坐热就喜欢往老街那钻。每次回家,我都去老屋门前的老街来回走几趟,总有长嘴的人跑去跟姐戳耳根,姐对我的行踪一清二楚。

可姐也不是揪住歪理不放的人,突然松开手,说,去吧,人不能忘恩负义,当年姐把你抱给“义哥”,看见你穿的不好还骂咧咧,人家义哥不理我,要不是义哥抚养你成人,村东的乱葬岗就是你的地……

再说,你去看什么老井,城里的自来水不比汲水更方便,姐知道你还年轻,不怕“老”的东西涌上心头去怀旧,姐可不行,见着过去的东西,脑子就跳出“下夕烟”三个字……

姐老了,那双浑浊的眼已经不再是快人快语的深水潭了,一切匆匆走掉的,都跑进了她的眸子里。我为姐可以对那些曾经“交过战”的一代人网开一面,心底里高兴,也许姐本来就没有把当年大小“交战”当作得罪人的事,可邻居的眼里不能揉进沙子,姐应该感谢邻居的宽容。可邻居一个个“下夕烟”了,听得见姐姐的忏悔么?

我嘴唇蠕动好几下,想把姐嘴里“下夕烟”三个字堵住,怕这三个字也附着在姐身上,尽管她几次说自己也想和那些邻居一起“下夕烟”。我不能拿文学的语言去解剖“遍地英雄下夕烟”的含义,那个涂满了沧桑旧色的时代,诗意的句子,能够伴着姐走过人生,我为何要去剥夺她说的权利呢?在姐的心中,走了的那些人,都是“英雄”,可能因为他们都跟姐红过脸干过架,所以才有了“英雄”称号,真的是“英雄惜英雄”?也许那些走的老人并不把我老姐视作“英雄”,但姐的忏悔都给了每一个“英雄”。

尽管老姐对“遍地英雄下夕烟”做了曲解,甚至是误解和错解,我知道姐的脾气,不想给姐去纠正,让老姐明白这句诗的本来意思。

那年我回家看姐,姐的作风还是很犀利,院子里有平房,秋天晒了很多地瓜干,一片云带来几滴雨,老姐抄起木锨就爬梯子往上去,我一把揪住她,她转过头说:“姐就喜欢在弟弟面前逞英雄。”说着就噌噌地爬上了房顶。

“老天爷啊,你倒是再给几个晴天也好,你见了北风就受不了,就像谈恋爱,说了句红脸的话就扑在人家的怀,一点也不稳重,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姐手里的木锨还没有动,天就放晴了。姐骂完老天爷,好像也怕遭报应,笑着向天作个揖,嘴里嘟囔着:“别怪姐的嘴不饶人不饶天,该认理还得认理,老天爷是让你姐锻炼锻炼哩。”

我怕老姐总想不吉利的事,便给了她“约法三章”,一步“海骂”孩子,二部“海忆”英雄,三不说“下夕烟”。老姐瞪着眼听,最后塞给我一句:“那你让我死了散了!”说完就拉住我的手,补充说:“知道弟弟都为老姐好。”

我想到一句话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话不吉利,我怕诅咒了姐的寿命,始终不敢说出。姐到了晚年,可以把“海骂”变成“海忆”,带着对人的挽留,足够看出姐心底的善良,也许姐不知道要忏悔,可我总觉得姐开始念人的好,给她的一生画上一个圆圆的句号了。

去年秋末,我去看老姐,日子选得不好。姐的院子窗前有两棵老柿子树,紧挨着,挂满了橙黄的灯笼。柿树的叶子落得一个也没有了,就像画一幅画,还没有给树杈图上叶子,只有很不逼真的柿子果实。

姐拿过放在身边的一根长长的竹竿,打开窗户就去捅,噼里啪啦,柿子掉一地。我慌忙夺过姐手中的武器。

姐说:“姐什么也没有,就剩下满树的柿子,多带点,到城里分分也好,姐就怕柿子红了又黄……”

我盯住那些泛黄的柿子看,连柿子蒂下的簇拥叶儿也没有了,表皮沾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熟透了的柿子的表皮开始堆聚了,就像深深的老皱纹,有的已经裂开了小口,不几天应该会瓜熟蒂落了。

也许窗前的柿子树此时是一种意蕴深邃的影像,给了姐不祥的暗示。姐就像熟透了的柿子,她是怕触景生情?生出“下夕烟”的念想?

每当夕阳掠过姐的窗前,晃着那些繁星般的灿黄柿子,也许她心中会好几遍吟着“遍地英雄下夕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