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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老床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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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素有“美文”之称,它除了有精神的见解、优美的意境外,还有清新隽永、质朴无华的文采。经常读一些好的散文,不仅可以丰富知识、开阔眼界,培养高尚的思想情操,还可以从中学习选材立意、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的技巧,提高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那么我们不妨看看吧。

散文:老床红

一张老床有多老?一张旧式木床,被岁月沉淀过的暗红漆色,似乎总让陈年老房子的潮气味、25瓦白炽灯光的晕黄一起舒醒在我的感觉里,那种感觉很苍老。但当我称之为老床的时候,这“老”与“旧”无关,只与生命,与流年有关。我认为它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就会老。它的生命不是从诞生于某个能工巧匠手下算起,而只缘于一对新人的燕尔其上时。这么一算,它该相当于中年,未老将老。然而,老床确实已老,它不属于这个时代,早该退幕。依然睡着它,恋着它,舍不得它的人也老了,比老床更老。但有一天,它还是被卸了下来,被卸成三块围屏,四根直柱,十二根横梁,十条床板。我家的老床从此在楼下的杂物间里寂寞着。这一回,它将永远寂寞了。

史铁生说,“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完全的无中生有。”他说,“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追朔记忆之源,对我来说,那“好没影儿”就进入的情况是在一张平民百姓家的大木床上开始的。红漆木床,挂着白蚊帐,三面围屏,上有九大六小十五幅彩绘,绘着花草林木,明月飞鸟,小桥流水人家。每当我抚摩那些画,总感觉画里的东西都在我指尖下有了生命,花香鸟语,林涛水歌,处处有温暖人家。这张有三面围屏的大木床,温暖,充满魔力,任我在床下如何玩闹,只要一上了床,我就安静了。我拿了纸笔,照着床屏上的画描摩着。母亲看了我画的,就说,要是有人指点说不定可以当画家呢。受了鼓励,我画得更欢,天天赖在大床上,沉迷于其中。

大木床家家都有,除了围屏上的画风格迥异外,其他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红漆,新旧深浅不一的红。而且那床下的空间都很大,孩子喜欢往里钻。特别是犯了错时,大人的扫帚篾子刚拿起,小身影已经钻进床下去,缩在最里面的角落,任大人怎么威胁就是不出来。反正,大人是不会爬进来的,扫帚篾子又打不着。就算有时候不管躲多久,也免不了一顿打,但下回还是照旧习惯往里钻。阿珊的父母不在家时,我们就爬上床玩“做戏”,把大人的花裤子套在两手上当水袖,甩啊甩。那大床就是现成的戏台子,不是吗?它太像戏台子了!母亲在院子里喊我时,我们正在床上手舞足蹈的,玩得意犹未尽,于是便往床底下藏,执扭着不出来。总是要把母亲逼急了,拿起扫帚篾子来,我才赶紧逃回家,但见母亲依然气势汹汹,急忙又钻进自家的'大床下。

去别人家玩时,我也爱琢磨人家床屏上的画。大多是彩绘,也有雕刻镂空的,更加精致。内容大都是花鸟草木,或山水或人物。最喜欢的是有古装女子的人物图,那些女子,一律的插花云鬓,翩跹长裙,低眉垂眼间似乎都藏着一段凄美故事。那样的故事在我心里曾经藏了很多,作者和读者都只有我自己。但乡下外婆家的大床,虽也是红漆的,却什么画也没有,光溜溜的三面围屏,还印着脏黑的污迹。在乡下,我见到的多是这种床。一张木床,标志着什么?证明着什么?家境、身份、地位,甚至命运,都刻在上面了。有一回,伙伴们议论着谁家床屏的画最好看时,阿番婶说:“寻常人家的床,能有多好看?你们没见过富人家的床,那才真好看!”又说:“阮大家(对婆婆的称呼)原来家里可富了,她睡的那张床你们是没见过,像皇帝睡的一样!”“哇——真的像皇帝睡的一样吗?”“当然了!木头是选最好的,师傅也是叫最好的……全床三面都是花格格,一格一格,每格都是木雕,全都镀金,全都金当当的……雕花草,雕马雕鸟,雕七仙女、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还有三国演义……还有镶金镶玉的,就是那蚊帐钩也是金做的……”阿番婶说得天花乱坠,我们也听得入迷,但旁边另一位邻居大婶却冷冷说了一句:“那样的床也敢睡?不怕被……”“是啊!因为怕惹事所以藏了很多年……”“为啥不敢睡?”我问,两位大婶不再睬我们,开始叽叽咕咕地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有些记忆像一卷泛黄发霉的电影胶片,虽未消失但能放映清楚的镜头已不多。这一片段我却牢记,那是因为那天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执迷于遇见一张“像皇帝睡的一样”的床,甚至从此以后只要看见一张精美绝伦的木床,就忍不住要把它与阿番婶嘴里赞不绝口的床比一比。

有一张精美绝伦的大木床,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却是凄凉的。它的主人已经躺在旁边另一张“床”上——两块黑色的厚木板把她盖得严严实实。大木床的红,是相思豆的红,衬着满床精雕细刻的镀金雕花,虽然印着岁月的老手一遍遍摩梭过的痕迹,却仍不减逼人的华贵之气。但那副崭新的厚棺材板也是涂得黑亮,竟把大木床的朱红流金照了进去,照成一抹虚浮的影子。里面躺着的,是个孤苦一生的寡妇,一生里几乎就守着那张空空的大木床。大木床像个高级磨坊,一天天磨着她的寂寞和希望,一点点榨干她的青春和肉体。那本是她的婚床。孤苦的生涯里,越是精美的婚床,磨榨人的手段就越残忍。但这寡妇的身份也无从证实,或许,她那早年飘洋过海的男人还活着,也是可能的。这一点虚无渺茫的希望在别人那里早化了灰,却被她一直埋在心土里,用泪水悄悄湿润着,随时等待奇迹的光照进来,发芽生长。“她死了眼睛也不肯闭上!她的心没死呢,还在等!”大家都这么说。屋外“呜呜”的唢呐声吹起来,黑色的“床”被抬了出去,留下红色的大木床在阴暗的屋里,回头去看它,越看越像一座装饰精美的戏台子,却已经曲终人散了。

现在我仍然觉得,一张床就是一座戏台子,上演着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成曲。床在人生中的重要性,本毋庸置疑,一如李渔所言:"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昼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在,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人生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人生的戏不正是从一张床开始的吗?无论悲喜。老床最早是做为婚床的,婚床是婚房的中心,除了作休息之用,还身负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从古至今,婚床的制作与安置都是结婚中的大事,特别在过去,人们结婚的大部分投资是花在一张婚床上的。人们这么做并非因为爱情,婚床并不一定是爱情的归宿,也不一定是爱情的堡垒。但若一个人为爱情精心设计婚床,那一定是要把这张婚床当作爱情的堡垒的。“婚床是爱情的堡垒。”说这话的是鲠萍,电视剧《上海沧桑》里吴越扮演的女人。这是一部很多年前看过的电视剧,一直忘不了那个叫鲠萍的女人和她为爱情精心设计的精美婚床,忘不了她的命运与婚床的几次悲欢交汇。婚床在剧中是个意义深刻的道具,贯穿在它的主人沧桑磨难的一生中,为这冷暖尘世留录下一份人间挚爱的传奇。

老床的精美与否,却与主人的幸或不幸无关,它表现的或者是某种身份地位,或者只是一些美好愿望。那些精美的木床,每一处精雕细镂,每一笔传神工绘,传达的都是人的美好愿望,想要爱情美满,想要多子多福,想要家业兴旺……床在演变中日趋简单实用,人类的愿望却永远不会变。

老床早已隐退,一些制作精美的会被收藏,普通的或拆了作别用途,或就闲置了。尚睡老床的也多是老人,他们睡不习惯席梦思的,说太软,不舒服,总夸还是老床好。几十年里几度搬家,我家的老床是忠实跟随者之一,如今也被闲置在楼下的杂物间里。每次想到它是父母生命的最早交汇点,父母爱情的堡垒,想到它是我和我兄弟人生初戏的舞台,就忍不住心生喜悦,并感恩。老床暗红的漆色,虽已失去光泽,却多了一份淡定从容的喜意,让那些逝去的时光都温亮起来。老床的红,是中国传统的红,是俗世红尘的红。恋着这一份古旧的红,如我,只能是个永远都看不破红尘的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