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是因为爱散文
一
今天是个周末，我坐在书桌前望着窗外。窗外，阳光静静地流泻在一片油绿的麦地里。
浙南的夏天比苏北来得早，苏北平原的麦穗刚刚出头的时候，就已是浙南的故乡割收小麦的季节。每逢这些时候，就不由得想起了您——被我活活吓死的我的亲爱的奶奶。
10年前的今天，1991年的5月20日，是您罹难的日子。这一天，你带着对亲人的无言的爱和永远的遗憾，像一盏油灯骤然间被狂风吹灭，化为青烟腾空而去。令我悲痛的或不止是永别成为事实的那一日、那一瞬，还有这个10年，您在那个世界里成为冤魂无法超度的10年。
四年后的一天，亲人们想到您生前对我的好，要我写一篇怀念您的文章。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能怀念什么，您是我亲手吓死的，我能怀念什么？离乡前一天，我在您的坟前躺了一夜，努力地想一些与您话别的语言，但脑子里近似一片空白，纵然是想您，悔恨，也曾落泪，可终究是想不出哪怕只言片语的文字……转眼间跨过了新的世纪，在您10周年的祭日——面对您日渐模糊的音容，我还能做些什么，去告慰你孤独无妄的亡魂？
二
我刚能记事时，大概是从五岁开始吧。那时所能记得的第一件事：屋里孤灯昏黄，灯光在屋子的四周留下了许多暗影。当我在朦胧之中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奶奶您就坐在我的面前，呆望着我，无声的泪顺着面颊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流下来……后来听说，那时候，我发了高烧一直不退，天黑的时候，无望的人们已把昏厥不醒的我捆进谷草，准备扔到门外，是您把我抢回来，整夜整夜地坐在我的身边，直到我重又睁开眼睛……
我小的时候，父母都在外地，爷爷也在城里务工，只有您在家照看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姐弟俩的吃喝拉撒，一家人的柴米油盐，哪一样没操碎过您的心。您很疼我们，有什么吃的都会省下给我们。我依然记得那一天，爷爷从城里带了瓶麦乳精回来，我急着要抢，不小心掉在地上摔碎了瓶。您很心疼，把地上的表乳精抓了又抓，怕有玻璃碎片，泡成了茶，用纱布一遍遍地过滤，才敢给我们喝。
那几年，我一直体弱多病。您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相信天主会保佑我不再生病。每个礼拜天，您牵着我的手走进村角的天主教堂，让我跪在您的身旁，学划“十字”、默念《圣经》。我一有咳嗽耳热，您就睡不着觉，跪在床上做起了祷告，祈求神用十倍烈度的病痛降在您的身上，以换取我的安好。七岁那年，我得了严重的“蛙膜钻”（扁桃腺发炎），喉咙疼得不行，您急坏了，背着我就往赤脚医生家里跑。路很远，而您的脚又包过，小小的，不好走；您放下我，叫我先走几步，到前面的电线杆再背我。可是没走几步，我就又要您背。您一迟疑，我就哭了起来，越哭越凶，最后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奶奶，那时的我是多么不懂事啊，只晓得您的背是那样的温暖和舒适，却从未想过您已是近70岁的老人，从未想过您的苦和累！
麻烦还远不止于此。当时农村医疗水平落后，医治“蛙膜钻”须得挖开患者的口腔，把涂了菜油、锅灰的长棒子插到扁桃腺上。我每每疼得大喊大哭，死活不肯配合医生。您好说苦劝、连哄带骗，我总嫌您太啰嗦，有一回我疼急了，骂您快走开。您怔了怔，眼里溢出的泪让我心里不自觉地浮出，那在我“死去活来”后的第一眼，看到的那些透过昏黄的灯光滴落到您面颊上的泪珠。
三
起风了，窗外的阳光开始飞扬，仿佛您干枯的笑脸。
您就是这样宁可自己吞下苦水，也不让我受到委屈。有一次我做错了事，爷爷打了我一巴掌，从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的您骂了一声死老头，把您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心疼地说：“宝宝这么嫩的脸，经得起打吗？”哦，宝宝！奶奶，您一直喊我宝宝的，是吗？还有一次，您带我到县城看爷爷时路过婶婶的单位。您看见她正切好了犁，一片一片地往嘴里塞，看见我馋得直流口水，也不理我。您气极了，拉起我就走。您说不就是穷吗，等我的宝宝考上大学，还怕没犁吃吗？当时我不太明白，穷、吃犁和上大学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已明白，您说的.话都是对的。
在您的爱面前，我终于还是懂事了许多。您患有高血压，我便常常琢磨和种植一些凉血的草药。一本厚厚的《浙南草药大全》，被我稚嫩的手翻来覆去，慢慢地变旧。院子里，金银花、白马兰、龙胆草……一棵棵，都是我从高山上采下来的。八岁那年，您因为长年过度的劳累，栽在地上摔跛了腿。从此您出家门、上教堂，都要我扶着您去。您说我就是您的拐杖，我也好想真的成为您的拐杖。奶奶，我好想，好想这样永远地与您相扶相持，相依相靠。但很多的梦里，我想到您不可抗拒的老和死，泪水就会涌出眼眶，沾湿了被褥。奶奶，我好想好想我永远不要长大，那么您也就永远不会老去。奶奶，我好想……
父母从外地回来时，很为我的懂事欣慰。他们说，把孩子交给您，很放心。同一年，弟弟阿用来到了世上，父母也把他交给了您。
两年后，爷爷因病故去，城里的叔叔、姑姑考虑到您的孤单和艰难，几次过来想接您回城里住。您是苦命的旧式妇女，大半辈子过得好辛苦好辛苦。您勤劳地操守着一个家，好不容易把七个儿女拉扯大，还未松口气又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伴侣。那时候，两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已在城里打出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您原本完全可以跟着他们在城里安度晚年的，但您舍不得我们，没有去。就是这一没有去，为您命定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四
自打我升入初中，一切都发生了不可测的变化。茫然的我丧失了学习的兴趣，成绩由入校时的第一名降到倒数几名。一场无聊的流言因势而生，铺天盖地，击得我心力交瘁、茶饭不思。而我又自认已经长大，不再让您分担我的烦恼，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着哭。终于受不了，有一天课还没上完就跑出了教室。
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而我看不见阳光。
一到家就险些摔倒，阿用跑过来扶着我的手，说哥哥，喝碗稀饭吧，你已三四天没有吃了。坐在灶间的您闻言转过头看我，我对他咆哮说，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那一阵，父母忙着在田间收割小麦，很迟才能回来，而您由于与我们口味不同，已另开一灶自个儿烧吃，所以能晓得我这几天没吃饭的只有在家做饭的弟弟。但我再三嘱咐过他，不许告诉大人。那天他不小心说漏了嘴，就被我吓到您里面的灶角去了。
我进了厨房，听见您说阿用，别管他！他定是吃错了药……我心里很难过，奶奶，我是怕您知道了受不了啊！我自幼跟随您信奉天主，我的性情，难道连您也不了解吗？别人想害我，我是不会在乎的，怎么……怎么您……也不要……我……气塞胸臆，仰天便倒。
醒来时，只见门槛的正前方横躺着您！我抢上前扑在您的身上，痛哭失声，大叫：奶奶，您醒醒……醒醒……可是您不醒，就这样，您在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给昏厥过去的我活活吓死！
叔叔、姑姑和所有的亲人们都以为77岁的您死于血压骤升的意外，深深自责没有督促您检查身体，错过了治疗时机。面对亲人们哭肿的眼睛，我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您真正的死因——致使您血压骤升的根源。10年了，一直没有，我恨自己。
真的，我恨自己，好恨好恨！
五年以后，在情感上受到重创的我，站在自家三楼的阳台上遥望着您的长眠之地。只听得您爱怜地说：“宝宝，你好吗？奶奶好想你啊……”我急声应道：“奶奶，我吓死了您，您不恨我吗？在没有您的宝宝的日子里，难道您就不怕寂寞吗？”双眼一合，跳离了阳台……
我想看一看，奶奶，有您在的那一个世界里，还有没有病痛、寒冷和命运的捉弄？
五
窗外的阳光已暖暖地洒在桌上、泄在纸上，抚摸着我的黑发、我的脸庞。在这样的暖色和亮色的包围之中，是很难再顾得伤感和悲思的。
10年来，您的儿女、孙辈一直没有忘记您，一直坚持到您的坟地祭悼他们已飞赴另一个世界的好妈妈、好奶奶——无论是鞭炮声声的春节，还是细雨霏霏的清明。
不止是您的亲人，家乡很多人都还记得您。这些年，我每次探亲回家，总有一些婆爷叔婶拉住我的手说您的好。他们说，您年轻时手巧心灵，左邻右舍有什么难处，您总会尽力去帮忙。他们说，您曾经帮助爷爷撑过船，村人需要到城里捎什么东西，不识字的您怕记不住，便一样一样地在纸上做了记号。他们说，您住在城里的那些时候，每次碰到老乡，都会热情款待，他们遇到了麻烦，您也总会让叔叔、姑姑他们帮他们摆平。他们说……这一些土生土长的乡亲，对他们一直怀念并挚爱的同辈人或上辈人——77岁的您的评价，没有任何修饰和牵强造作，都是真实而质朴的心里话。在和平年代里，一个已走过了不算短的77载生命旅途的普通老人，在走脱尘世10年之后的今天，依然有人感念着，为之骄傲着，或正是因了这些，才有了10年如一日之不老的思念，才有了10如一日的不变之爱心！一个老去的生命就在一种更为长久的博大情操中得到了升华与延续。
在我，或许只有这样的时刻，才会找到自己的情感的真际。
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伤痛？是忏悔？您是我亲手害死的，我能有什么怨？能有什么恨？您是最爱我的，想来您不会愿意看到我的伤痛和忏悔，我又还能有什么伤痛？还能有什么忏悔？每每想到您永远的离开，我常常地想，要是十几年前您没用眼泪把我从死神手中讨回；要是多少年来您没为我挡住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也许我就不是一个脆弱到容易昏倒的孩子；要是您不是那么在乎我，仅仅把我的昏死当作一场游戏……要是，有一个要是得以成立，您就不会被我活活吓死。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为爱啊！
《圣经》上有一句：“爱如死亡之坚强。”意思是说，正如阴间不放弃死亡，天主也紧紧地照着需要爱的人。奶奶啊，您正是用您的生命，践行了自己信奉天主的理想。您已不在我们中间的事实，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空虚，可您的音容、您的精神，却实实在在地在我们心里，您的子孙后代会为了您的灵魂的存在而增加着生的意识。在我心里，奶奶，您真的就是仁爱而伟大的天主，在那个世界里，一如从前的您，永远微笑着，给我勇气和力量。
记起您的时候，怎么会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