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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精选:鸭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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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的文章曾多次入选中高考现代文阅读。下面是小编收集的,欢迎大家阅读参考!

迟子建散文精选:鸭如花

  【鸭如花】

泼淘米水的时候,徐五婆发现了逃犯。

以往从河畔被赶口的鸭子一进了门,就自动地排成两列,扭秧歌似地晃着屁股回鸭留了。它们在户外戏要了一天,克了水,又吃了草丛里的肥美虫子,早已是心满意足了。所以从来不用徐五婆喷喝,它们纷纷归图歇息,一门心思地养神,想给主人多生几个蛋下来。

然而今天这些鸭子却团团簇簇聚在鸭圈外,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着什么。

仿佛鸭圈的干草变成了冰块,它们无法栖息了。徐五婆觉得蹊跷,就端着米盆去了鸭圈,看看是来了黄鼠狼还是野猫?不料撞见的却是个庞然大物:逃犯!

鸭围很大,开着两个窗口,天色虽然蒙昧,但徐五婆还是看清了躺在干草上的人。听到脚步声,他刷地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徐五婆。徐五婆见他国字型脸,浓眉大眼却胡子拉碴,便想起了电视中通告的被通缉的五个逃犯,明白他是其中之一了。

徐五婆与逃犯对峙了足足有五分钟,直到外面的鸭子见徐五婆还不出来,一造声焦虑地叫了起来。徐五婆首先打破了沉默,她问:“你们几个逃散伙了?”

逃犯没有回答。徐五婆又问:“你最后想逃到哪儿去?”逃犯仍然没有回答,他踉踉跄跄地从干草上站起来,声音嘶哑地说:“我饿了。”徐五婆见站起来的逃犯身材魁伟,头几乎顶着了鸭圈的棚顶。徐五婆说:‘俄刚淘好米,还没下锅呢。”逃犯问:“什么米?”徐五婆说:‘大米。”“你要怎么吃?”逃犯又问。“煮粥。”徐五婆淡淡地说。‘俄要吃干的!”逃犯喊叫起来。

徐五婆嘟咬着:“想吃干的你就好好说,你吵吵什么,吓着我的那些鸭子。”接着,她唤逃犯从鸭图出来,说是鸭子在外面耍了一天,乏了,该进来歇着了。逃犯又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给我宰只鸭子炖了!”

徐五婆切上了米饭,又宰了一只鸭子。

这只鸭子年纪大了,精神大不如从前,走路时总是落在最后,进食也愈来愈少了。到了河边,别的鸭子都扑棱核地到河里玩去了,它却孤零零地趴在河岸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起来纹丝不动。逃犯等不及,他先吃了两碗米饭,然后喝了一碗鸭汤。他骂徐五婆是个吝啬鬼,给他宰了只老鸭,害得他一等再等。徐五婆一边应付逃犯一边想,自己怎么才能把逃犯交代出去?她巴望着有人上门,希望这小城里死个人,这样就有人来请她这个冥婆帮着去发丧。然而儿孙们平素从不登门,她与邻里也疏于往来,与她终日陪伴在一起的,只有那几十只鸭子。可惜鸭子并不是训练有素的,无法替她出去报信。

鸭肉的浓香味袅袅从锅缝冒出。徐五婆又出去抱了些柴火。她抱柴的时候,逃犯跟在她屁股后面,威胁说:“你要敢去报案,我连你和你的鸭子全都宰了!”徐五婆低声说:“你宰我便也算了,鸭子又没惹你,你把它们都宰了做什么。宰了它们,那河就是闹出来了,你也不能像它们一样天天去河里戏水。”

逃犯听了发出几声怪笑。徐五婆想也许他是许久不笑,一旦笑起来就有些走板。

徐五婆垂头看着灶坑里燃烧的柴火,对逃犯说:“这一顿鸭子,赶上我三天用的柴火了。”

逃犯问:“你家就你一人吧?”

徐五婆点了点头。

“你没儿子和闺女?”逃犯馋涎欲滴地掀了一下锅盖,掀得太急了,被喷薄而出的哈气着实给烫了一下,他“嗷——”地叫了一声,甩着那只被烫了的手,说:“你个该断子绝孙的孤老太婆!”

徐五婆沉着地反驳:“我可有儿有女呢!”

“你一定是平常让人烦得受不了,不然儿孙们怎么不跟你一块过!”逃犯凶恶地说。

“我是图清静!”徐五婆的声调也高了,“不然的话,我家里儿孙满堂,你还想指望现在坐在这里等鸭子吃?”

逃犯又一次怪笑起来,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沾满了灰土和草属的衣裳,露出光光的脊梁来。他胸肌健壮,皮肤泛着油光,结实得让人觉得石头砸在他身上也会被弹回来。

逃犯将脱下的衣裳用很柴棒挑了,扔进火里,对徐五婆说:“给我找件干净衣裳!”

徐五婆撒了撤嘴,说:“你是又要吃又要穿的,真难伺候啊。“说着,起身去了黑黝浓的小后尽,翻出一件过世已久的丈夫的一件灰布中山装,把它扔给逃犯。逃犯穿了,扣不上扣子,这衣裳瘦,而他比熊还健硕。逃犯说:“这是谁的衣裳呀?”徐五婆说:“是我那死鬼男人的。”逃犯阵了口痰,说:“穿这么瘦的衣裳,人肯定是个病秧子,不早死才怪呢!”

星星像倾巢而出的蜜蜂一样飞舞在天空,空气骤然凉爽了。徐五婆家住在堤坝旁,高河近,能听得见水边青蛙的鼓噪声。

鸭肉终于烂了,徐五婆盛了碗米饭,就着咸菜吃了起来。逃犯一边撕扯鸭肉往嘴里填一边问徐五婆:“你怎么不吃鸭子?”

徐五婆说:“我跟它有感情,舍不得吃。”

逃犯说:‘我只听说人和狗能处出感情,没听说和鸭子还有感情的。”

“你没听说的事多了。”徐五婆抢白了他一句。

逃犯吃了一刻,又朝徐五婆要酒。徐五婆说家里只有“冥酒”,是给死人喝的。逃犯问这冥酒喝了能不能药死人,徐五婆说冥酒也是酒,怎么会药死人呢。逃犯就勒令徐五婆给他拿来一瓶。

徐五婆的“冥酒”是自制的,用罐头瓶装的,瓶顶封着黄色蜡纸,放在门厅的地窖里。这冥酒用的是当地小烧,里面泡了各种野花的花瓣、青草和树叶,色泽艳丽,清香扑鼻。徐五婆打开窖口,一股阴凉之气飘了上来。她下得窖里,提上一罐酒来。逃犯捧着酒罐,附牙咧嘴地说:“够冰手的,这地窖比冰箱还厉害哇!”徐五婆因为逃犯说出个“哇”字,忽然对他产生一种怜爱之情。她听到“哇”字,多半是从那些奶声奶气的小孩子身上。逃犯能说除“哇”,使她觉得他童心未泯。

正演到老汉被三儿子撵到街上想憧车自杀的时候,画面突然变成了一片蔚蓝色,接着上面跳出了三个红色大字:通缉令。徐五婆认得的字比墙上贴的年画还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那倒霉的老汉撞车后升入了碧蓝碧蓝的天空,化成了三个红宇?如果真是的话,徐五婆想那三个字一定是“我冤屈”。然而眼下来是小城电视台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她的声音非常清脆,就像鸭子击水的声音。她说:“全城人民请注意,现在插播重要消息。昨天深夜,有五名犯罪嫌疑人由看守所逃出,他们分别是——”播音员声音停顿的时候,那三个红色大字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的头像照片,接着画外音再次悦耳地传来:“周光洞,男,四十二岁,身高一米六七,体重八十二公斤,圆脸,豁唇,涉嫌强干幼女。’溉五婆朝那电视画面上的人像吐了口口水,骂:“真是该千刀万剐!”然后她兀自叹息道:“你糟践了小姑娘,让人家将来怎么嫁人?”正当她愤愤不平的时候,第M名逃犯的头像出现了,他涉嫌盗窃。等到第三个头像出来,徐五婆见那人相貌不俗,且只有二十一岁,怎么看他的脸面怎么觉得可惜。他浓眉大眼,唇角是圆的,鼻梁挺直,英气逼人,可他却涉嫌杀人。另两名逃犯一位是人定抢劫的犯罪嫌疑人,一位是绑架儿童勒索的犯罪嫌疑人。通知告诫广大市民要提高警惕,遇到逃犯要及时报告,不许窝藏,否则依法律严惩。看完电视,素不闩门的徐五婆破例把题房的门闩拉上,她可不想让生活节外生枝。她在搬过枕头睡觉的时候狠狠拍了下枕头,说:“早些年怎么没这么多犯人?这些年人都学坏了,哼,要糟践小姑娘,要绑架孩子,还要杀人,这些个混蛋!”骂过逃犯,徐五婆又骂看守所的看守,说他们全都是吃屎的,怎么能让逃犯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呢?看守是不是喝酒去了,或是搞女人去了,再不就是打麻将去了,要不就是收了犯人的贿赂了,不然这些犯人又怎么跑得出来呢!

徐五婆看了看挂钟,已经快午夜时分了,往常她早已睡了。逃犯找来一根绳子,把徐五婆的双手双脚绑住,像揭一截木头似的把她抱起挪到炕头,然后对徐五婆说:“我和你一个炕睡,我睡炕梢!”徐五婆说:“我又跑不了,你绑着我睡觉,我能睡熟么?”逃犯呵斥了一声:“少啰嗦!”接着逃犯把门闩好,关了灯。

徐五婆动弹不得,她在黑暗中诅咒青禾街的那几朵“老葵花”,他们干吗一朵也不耷拉呢?“老葵花”是徐五婆对青禾衍那几个爱晒太阳的老人的称呼。他们七八十岁了,眼神不好了,腿脚不利索了,吃东西也不香了,整天跟葵花似的围着太阳转,一有太阳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了门口,太阳往哪儿转,他们的头就往哪儿转。在徐五婆看来,他们早就该喝着冥酒上路了。他们活着不能养猪,不能放鸭,惟一能做的就是晒太阳,这种活跟死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今天能有一朵老葵花耷拉下脑袋,老人的儿孙们就会上门来求徐五婆去帮助料理后事,那样逃犯就能自然而然地被发现。徐五婆最厌烦的是那朵老葵花,他八十多岁了,走路离不开拐杖,原来是这小城一家饭店的厨子。徐五婆年轻守寡时,他曾从饭店带着猪头肉来敲徐五婆的门,要和她上床。被徐五婆拒绝后,他就恶毒地四处放风,说徐五婆耐不住寂寞,和她家的公狗搞在一处,被人看见了。徐五婆家确实养着条公狗,是为了防止别人来偷鸭子的。这公狗身高体壮,毛色油光,威风凛凛的,从不枉咬人,看家守鸭从未失职过。徐五婆见语言越传越广,只得把狗勒死了。然后她在众目展腹之下把这条死狗拖到青禾街厨子的家门口,哈喝厨子出来,让他把这狗葬了,否则她就把他想占她便宜的事张扬出去。厨子早已吓得两腿瘫软,只能点头答应。他把狗拖到河岸的柳树丛葬了。从此后,徐五婆只要看见厨子,就要想起那条为了她的清白而丧命的狗。她盼望着这个混帐透顶的厨子早些死掉。每每经过青禾街看见他老眼昏花晒太阳的时候,徐五婆都要冲他说一句:“你还不快死了去见见我的狗,跟它赔个罪?”

徐五婆听着青蛙的鸣叫声,想着究竟该怎样能摆脱逃犯。她认出了他是通缉令中第三个出现的人,是个杀人犯。她不知道他杀了什么人?为什么杀人?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逃犯突然说话了,他问:“我现在去铁峰镇,能走得过去么?”

徐五婆想铁峰镇离小城最近,不过是五十里路。那里的警戒不见得比这里松懈。你若想飞蛾投火、自取灭亡岂不更好?于是徐五婆说:‘你现在往那里走,穿过河滩贴着山走,**兴许就不会发现,这样明几天不亮你就到铁峰镇了。”

逃犯沉默了许久,突然软绵绵地说了句:“可我累了,从选出来的那天我就腿发软,老是想往地上坐,我怕走不到铁峰镇了。”

“你可以去火车站在个车呀!”徐五婆热情地给逃犯设置陷讲,“我给你二百块钱,你去火车站在个车,也就是八十块钱吧,就能跑一趟铁峰。余下的钱你可以买一包烟抽,买点吃的打打牙祭。我知道,下半夜一点有趟火车经过,不少等活的出租车都停在站旁,你去了准能在上。”徐五婆热情洋溢地说着,这时她觉得心不那么郁闷了,已有拨云见日之感。岂料逃犯冷冰冰的一句话又把她推入了深渊:“你明明知道火车站有**,还让我去那里在车,这不是让我去送死么?我不怕死,我也该死,可我死前得成功地口一越铁峰,不然我死了也合不上眼睛!”

徐五婆暗自叫苦不迭,想着这个逃犯实在难以对付。他会不会杀了自己呢?徐五婆想也许他会,他已经杀了一个人,再杀一个又何妨?坏事就不能有个开头,一旦有了,接连做坏事就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徐五婆想这也是许多罪犯从监狱出来后,还会再度入狱的一个原因。她想自己死了也没什么,主要是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鸭子没人来经营,让她难以瞑目。谁还会在晨露初起时给它们喂食?谁还会在黄昏时去河畔接它们回家?这样一想,徐五婆就有些伤感了。她想为什么逃犯说他该死,可死前必须得回一趟铁峰镇?徐五婆便问:“你非得口铁峰,为的什么?”

逃犯沉默着,徐五婆想他也许睡着了,可她却听不到鼾声。她试着动了动,可是无能为力,她仍是呆在原处,她想人真是没用的东西,一根绳子就能把你弄得像被扔进屠宰场的猪一样无可奈何。

逃犯说:“我回铁峰,是为了到父亲坟上给他磕几个头。”逃犯顿了顿,突然带着哭腔说:‘我杀了他!”

逃犯对徐五婆说,他本不想逃出来的,可他同其他逃跑的四人同在一个国室,他们非要让他一同跑,否则就把他的舌头咬掉。

逃犯说他也想在死前去跟父亲仟悔,他在看守所里夜夜都梦见父亲和他的食杂店。

“你父亲在铁峰开着食杂店?”徐五婆问。

逃犯说:“对,那食杂店很小,可我父亲很喜欢这店。他隔三岔五就推着手推车去上货。刮风下雨的时候,看着他在风雨里拉不动车的样子,心里真不舒服。你别看我五大三粗的,我随的是我妈,我父亲他又矮又瘦。”

“你杀了你父亲,那你妈呢?”

“我没杀我妈,她是自己死的。病死的,死了七年了,是肝癌。死前疼得她满炕打滚,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逃犯大声咳嗽了一下,骂了句:“癌症可真不是个东酉!”

“那你家就没别的兄弟妹妹了?就你一个人?”徐五婆问。

“我有个姐姐,嫁到内蒙去了。她嫁的那人比我还穷,嫁出去后根本就没钱回娘家了。我妈死的时候,她写来了一封信,说是人都死了,回来也只是哭哭,不顶什么用。

她信上说邮点钱给我父亲。后来那邮单到了,我一看是一百元钱,一百元钱如今能算是钱么!’逃犯说起钱来显得义愤填膺的。

徐五婆毫无题意了。河边的青蛙已不叫了,也许青蛙叫累了,睡在湿润而芳香的青草中了。徐五婆听着墙上挂钟发出的“滴答滴答”声,觉得它们就像雨滴一样,给她的心头注入了某种温润之气。她悄声慢语地问逃犯,既然他挺心疼父亲,为什么把他杀了?

逃犯说:“我原先在铁峰镇的筷子厂工作。后来不让生产一次性的筷子了,我就下岗口家。回家后每个月只领一百五十元钱,能够喝粥就不错了,就得靠父亲养活。我没活干,呆着心烦,就跟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上了,学会抽烟和赌博。没有钱用,我就朝他要,他要是不给,我就抢钱匣子。

那天也是合该出事,天下着大雨,我打了一天麻将,输了五百多块钱。赢家非要让我拿现钱来,要不他们以后就不和我玩了。我回了家,朝父亲要钱。那时天已暗了,雨还没停,食杂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父亲就没舍得开灯。我一进了那昏暗潮湿的食杂店就不痛快。空气真是糟糕,他又卖醋,又卖咸菜和臭豆腐的,熏得我直想吐。我把灯打开,让他把钱全都拿出来。父亲说,你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闲的,这样混下去非学坏不可,干脆跟我一起经营食杂店算了。我一听就火了,你知道都是些什么人经营食杂店么?不是像我父亲这样五六十岁的人,就是那些絮絮叨叨的家庭妇女。我这么年轻,难道一辈子就交待给这么个跟茅房一样又小又臭的破店?我骂了父亲。”

徐五婆咬着牙打断了逃犯的话,说:“你怎么骂他的?”

逃犯说:“我骂他是茅房里的蛆,是垃圾坑里的老鼠!”

徐五婆“喷喷”了两声,说:“你的嘴也真够黑的!”

“骂过父亲,我喝了一瓶啤酒,让他把钱拿出来,父亲就指着我手中的空酒瓶说,你想要钱,除非用这酒瓶把我的头给打开花了,不然你一分钱也别想得到!父亲瞪圆了双眼,气得浑身发抖。我觉得他那样子简直可惜极了。就说,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父亲就从柜台后面走过来,指着我说,你有本事你就杀了你爹啊,这个爹不是蛆和老鼠么,留着有什么用!不过你得明白,还得亏这蛆和老鼠养活了你,不然你就到街上喝西北风去吧!父亲的话的确使我气疯了,他太瞧不起我了,我就举起酒瓶,朝父亲的脑袋砸去,砸了他足有十几下,他东摇西晃着,最后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

“他当时就死了?”徐五婆倒吸一口冷气问。

“我想是吧。”逃犯说,“父亲倒地后,我到外面的雨里站了许久。后来被邻居王大妈看见,她打着伞给我送来了件雨衣,问我为什么站在雨里,我就告诉她我把父亲杀了。王大妈有心脏病,她听我说完就吓得晕在雨里了。”

徐五婆说:“就为了这么点事,就把你父亲给杀了?”

逃犯没有吱声。

徐五婆又说:“你真的是想口铁峰给他上上坟?”

“要不是的话,从看守所进出来,我怎么会不跟着他们几个一起跑呢!我特意落在最后,就是想单独行动。我跑到河边,看你家离河近,就溜进了你家仓棚,在那儿呆了两宿。今天早晨见你赶着鸭子出门了,我就进了鸭囵,那里面的干草躺上去可真舒服吐。”

徐五婆问:“你给你爹上过坟,悔了过,你还想去哪里?”

“到**局自首去。”逃犯怄怄无力地说,“我该为父亲偿命的。”

徐五婆沉吟良久,说:“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会想办法帮你逃到铁峰。”

“他们通缉我们的时候悬赏了是么?”逃犯说,“到时你把我交出去,就说你在河边放鸭子的时候抓到了我,还能领几个赏钱。”

徐五婆被激怒了,她骂道:“我不缺这种钱花!再说了,电视上也没有悬赏!”

逃犯忽然冷笑了几声,他说:“没悬赏就好,别人就不会那么热心地记住我的相貌。

也许我在街上走,也不会被人认出来。我在这城里就认识两个人,他们一个是修自行车的人,一个是开幼儿园的,平时都不出门的!”他的语气颇有欣喜之意了。

逃犯的一番话,已使徐五婆对他的恐惧感逐渐减淡。心里一放松,倦意如潮水一般涌来,徐五婆连哈欠都没来得及打一个,就像顺流而下的小舟一样轻松如意地进入梦乡了。她在梦里见到了已故多年的丈夫,他正神情活跃地穿着白大褂查病房,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仙女一样的女护士。醒来的一瞬,徐五婆兀自骂道:“在那里过得挺风光么!还带着几个小妞!”

天已亮了。阳光把窗帘布上的花影给映在墙上,使那白墙上的花朵显得清雅脱俗,就像白百合花一样。徐五婆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朝炕梢望去。那里没有逃犯,只有一捆盘好的绳子像蛇一样安静地卧在那里。徐五婆这才明白她能顺利地坐起来,原来是绑着手脚的绳子已被除掉了。她想逃犯一定是趁她熟睡之际溜了。他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没忘了给她松了绑,而且还为她拉上了窗帘。因为徐五婆清清楚楚记得,昨夜她被绑起来的时候,窗帘还是收束在墙角的,她透过窗口看见了夜空中的星星。那时她还想星星若是人变成的就好了,就会飞过她的窗口前来搭救。不过徐五婆听说只有这世上的重要人物死后才会化做星辰。倘真如此的话,徐五婆想那就更别指望他们了,重要人物一般都是指点江山、结交不凡、历经荣华富贵的人,又怎能管她这俗人的小事呢。

徐五婆看着墙上的花影任了许久。她开始为逃犯担心,他从这里真的能逃脱得了么?他能回到铁峰镇么?徐五婆想应该赶快下炕,把鸭子放到河滩后,她就到街上望望风声去。这城里只要风吹草动,你都不用打听,从几条主要街道一走,什么都能获悉。那些走街串巷卖豆腐的妇女、街头剃头棚里的师傅、卖冰棍的老太太、下了夜班还贷的更官、推着架子车收废铜烂铁的人,只要这城里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能很快知道,并且在街上频频向过路的熟人传递这消息。

徐五婆比以往起得迟,她想鸭子一定饿极了。徐五婆在穿鞋的时候忽然听到灶房里有僻啪僻啪的火声传来。柴火但凡烧到旺处,总要迸发出这寒冰乍裂般的声音。徐五婆觉得奇怪,她顾不得穿另一只鞋,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灶房。只见逃犯团身坐在灶坑前,柴火烧得蓬蓬勃勃的,锅盖的缝隙欠出缕缕哈气。逃犯听到脚步声,回了一下头,望了徐五婆一眼,又转回头来,用炉约子拨弄了一下柴火,使灶里飞旋着无数颗红荧荧的小火星。他说:“我看见筐里有鸡蛋,就敲开了六个,蒸一小盆鸡蛋羹吃。我还馏了两个馒头,我看它们都干巴了。”

徐五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想着和儿子儿媳一起住了五年,没见儿子给她做过一顿饭,这样一联想她就无限感动,很想痛哭一场。

逃犯又说:‘鸭子我已经喂过了,我在仓棚找到的鸭食。可我不敢出门把它们往河里放。它们好像等急了,一个劲地在那叫呢。”

徐五婆推开窗户,果然听见鸭子焦急地叫着。又是个大晴天,每一缕阳光都那么雪白、纤细、明亮,就像新的饵线一样。只是不知太阳下了这么多的解线到大地上,究竟想约什么东西?想来草丛中的露珠是被它约走了,因为阳光一下来,它们就神秘地消失了。徐五婆想太阳也许把这露珠当成早餐给吃了。

徐五婆对逃犯说:“你先吃吧,我放了鸭子就回来。”

逃犯徐徐地从灶台前站起来,他的目光放在徐五婆身上,充满了乞求和哀传。

徐五婆说:‘你别怕,我不会趁放鸭的时候去报案的。昨晚我都说了,你要是真的为了悔过给父亲上坟,我会帮你的。我还会让你拎一雄冥酒给他喝。我说话算数。要是不算数的话,现在是雨季,常常要打雷的,就让雷公把我劈成两截,一截扔到茅房里,一截扔到垃圾堆上,我也没怨言。”

徐五婆很感激逃犯帮她把鸭子喂了。逃犯没有把鸭食对上菜叶,鸭子不爱吃,所以鸭食还有剩余。徐五婆想它们吃得半饱这才正确,出了门后有许多美食等着它们自己寻觅。草滩上的蚂炸,在杨树叶子上因为睡迷糊了两坠下来的又肥又美的虫子,河水浅滩处柔软的鱼苗,以及水葫芦的阔叶,水注旁腥气弥漫的湿泥,它们都可尽情享用。

鸭子们看见了徐五婆的身影,纷纷抖着翅膀叫了起来。它们那欢欣鼓舞的样子,仿佛是与地久别重逢似的。徐五婆的腋下央了根又光又亮的木棍,吃喝鸭子出囵。鸭子争先恐后地往出挤,翅膀挨着翅膀,有的被挤疼了,就耸着脖子急切地叫了起来。待到它们全部走到院子,空间广阔了之后,一个个便心气和顺了。

徐五婆家住在堤坝西侧。而河流在坝的东侧。这条堤坝原先只是窄窄的一道上堤,上面长满了茅草,后来河水暴涨了几次之后,这堤年年加固,久而久之就变宽变高了。沙土覆盖了堤坝,使荒凉的茅草不复存在了。鸭子爬堤坝长长的斜坡时,徐五婆总是为它们叫苦不迭。心想着是没有这道堤坝就好了,鸭子会一路欢叫着跃入河水。她总是把这堤坝和绝育手术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一起。在她看来河水一旦冲出河床、疯狂地四处漫溢的时候,说明河发请了,它有了怀孕的信息了,而这条冰冷的长堤则把它的热情逐渐消解为零,使它归于河床。那么这道长堤无疑就是给河流做了干脆利落的结扎手术。她想人是自私的,怕洪水冲垮了自己的房屋,就建一道堤坝,全不管河流控制不住激情而无法释放的那种种浓浓的哀愁。

鸭子爬上堤坝,在坝顶喘息片刻,就像一片云似的漫下草滩。坝下的草滩有矮株的杨树和柳树,此外还有一些浅的水洼。鸭子们上午通常是在草滩上玩,它们有喜欢野花的,就用鸭嘴抚弄草滩上的花。它们不太喜欢那一片片的小黄花,大约以为自己的嘴就和它一个颜色,见多不怪了。它们喜欢的是茸嘟嘟的紫色马莲花和球形的粉色带着浓密黑点的花,这花被当地人称为卵子球花。过了草滩,就是又白又亮的河水。鸭子一般是在午后炽热难耐时下河鬼水。它们在水中优游的姿态,看上去就像一朵朵绽放的莲花。

徐五婆放鸭,腋下总是夹着这根木棍。

这棍子的一端是黑的,那是被纸灰熏的。徐五婆帮着人哭坟烧纸时,用的就是这根棍子。她放鸭的时候其实从来用不上这根棍子,可她就是喜欢夹着它。

徐五婆见鸭子全部到了草滩,就返身回家了。她进了院子,惯常地把棍子戳在墙角,然后进了里屋。灶里的火已落了,鸡蛋勇被吃了一半,另一半摆在灶台上,几只苍蝇在那上面跳来跳去的。徐五婆想逃犯一定是怕来生人,躲到鸭图去了。她这样想的时候,逃犯从外面进来了。徐五婆对他说:“你不用住鸭圈里藏,我儿子从不登门,要是这城里不死人,别人也不会上门的。**都知道我是个冥婆子,是跟死人打交道的,都做得理我,好像我是阎王爷,见了我就会丢了一半的魂似的。”

徐五婆把铁盒上的苍蝇拂走,拿了个汤匙,把余下的鸡蛋羹吃了。她说:“看来你平时是不做饭的,这鸡蛋羹蒸得太老了。”

逃犯问:‘钱该叫你什么?”

“叫我徐五婆就行。”徐五婆说,“要不就叫我冥婆子。”

“你儿子为什么不回来看你?”他扬了扬头问。

徐五婆抹了一下嘴角,说:“他从这里搬出去后,原来隔三岔五还回来看看我。后来他在造纸厂下岗了,没工作干了,到街上蹬‘板的’出苦力去了,他回来跟我诉苦,我就说他下岗下得好,这个造纸厂早就该黄。他就呸了我一口,从那以后就不回来看我了。”

逃犯说:“你怎么能那么说他?下岗的滋味就像听医生说你得了癌症,太让人绝望了。”

徐五婆说:“那个造纸厂设黄的时候,~天到晚往河里排污水,河水不是白的了,是黑的了,还有臭味,弄得鸭子都没法下河了。”

逃犯明白了徐五婆为什么那样跟儿子说话,原来是为了鸭子,他不由捧着脸笑了起来。他捧着脸笑,大约是怕笑声传得太远,岂料笑声哪能捧得住呢!

徐五婆吃过早饭,把逃犯领到向北的小后尽,以前那是丈夫居住的小屋。它只有六平方米,一铺炕就占了半个空间。炕上摆着口油漆斑驳的木箱,里面装着丈夫的一些遗物,衣服、眼镜、笔记本、钢笔之类的东西,徐五婆当年没舍得把它们烧掉。她之所以没烧掉,是想从这些旧物件中发现他自杀的蛛丝马迹,然而她一无所获。炕下的北窗前摆着一张木桌,桌前的椅子还如从前一样放着徐五婆亲手做的椅垫。桌上有个简易书架,摆了三杨书,书的纸页已经泛黄,让徐五婆觉得这纸跟秋叶没什么区别,一旦让风吹拂久了,就变脆了。这些多半是医学书,书中有一些人体图形,有的是全部的,有的是局部的。书桌上还摆着瓶早已干涸了的钢笔水、几只曲别针和一只黄色格尺。这一切,都按他活着时的样子摆设着。徐五婆在这三十年中,每周都要把这屋子清扫一次,因而虽然屋子有些昏暗,但是窗明几净。

这间小屋的窗口只有一米见方,窗外有两棵高大的稠李子树,它们的浓荫几乎遮住了整个窗口,使这窗户就像镶了密密麻麻的绿翡翠。树的背后是一片菜圃,种了些豆角和倭瓜,再往后,就是柞木栅栏。倭瓜爬蔓爬得浪漫,一直攀上栅栏,将它金黄色的喇叭形状的花开在高处,使追逐它的蝴蝶也得高处随缘。

逃犯一进这小后屋就喜欢上了它,因为它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在整套房子里,它很不起眼,连着灶房,别人会以为这是放置粮油食杂的小仓库。

徐五婆对逃犯说,这些天他就住在这里,待风声不紧了,她再想办法让他逃出去。这一段她出门,会把屋门锁好的,只要他不擅自出门,不会有人知道的。

逃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他望着窗外的调车子树,然后指着那上面圆圆的青碧的果实说:“什么时候它们能黑了呢?”黑了,喻指稠李子熟了。这果子熟时不像其它果子是红色的,而是黑亮黑亮的,甘甜极了。

徐五婆说:“上秋它就变黑了。不过要想着它熟透了,好吃了,就得等到下霜后。待叶子哗啦哗啦地落了,树上只剩下了果子,这时你去吃它,甜味足足的,没法说了。”

逃犯忽然低下头说:“那时我就死了。”

徐五婆的心为之一沉,她没说什么。

逃犯用手划了一下桌面,然后将指尖沾上的些微灰尘举到眼睛下仔细地看,对徐五婆说,他入狱之后,闲得无聊,常常用手指头沾上灰尘,放到放大镜下看。放大镜里沾了灰尘的手指头就像花朵一样,美极了。这放大镜是一个出狱的犯人临走时留下来的,他一直藏在枕头里,没有被看守发现。他曾想着是想在里面自杀,惟一可利用的工具就是这个放大镜。把它砸碎了,用锐利的玻璃值去割手腕,血一流干,人也就完蛋了。可他发现,沾上了灰尘的手指头在放大镜下让人百看不厌,粉红色的手指肚就是花朵娇嫩的底色,而灰尘则是花朵的花瓣,他就不想着自杀了。他觉得如果自杀的话是赎不了罪的,父亲因为他的不仁不孝而死在他手上,他必须接受来自正义一方光明正大的审判,遭万人唾骂去死,这样他会轻松一些。

徐五婆说:“好了,这些天你就别想着被你杀死的老父亲了。你在这屋里养养神,烦了就翻这桌上的书看。我不认几个字,看不懂这些书。你不要把书弄折页就行了。我男人不喜欢给书折页。”

逃犯问:“他死了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