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元钱散文
接到外婆病危的通知时，我正在深圳一家港资公司打工，那是一九九六年的春天。
千里迢迢、心急如焚匆匆赶回家，外婆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老式木板床上，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阴暗而潮湿的房间，摆着几张破旧的木凳，我母亲、老舅、舅娘等一大家人一声不吭、表情忧郁地围坐在外婆的床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药味。
母亲告知我，外婆得的是老病，乡里的医生来看过，说病情实在太重，已无能为力了，开了一些止痛药就走了。而要送往县里大医院医治，肯定要花一大笔钱，依舅舅一家当时的境况，那是不可能的。从老舅无奈的表情我已明白。而作为外孙的我，刚从学校毕业出来不久，还是“月光族”。口袋里仅有一些路费而已。
可怜的外婆，只好接受这无情的现实，接受病魔的煎熬，一步一步走向天国。
可怜的外婆，最后的归宿竟是如此！
母亲牵着我走到外婆身边，对外婆说：“阿清从深圳回来看你了。”
外婆尽力动了动，算是回应我吧。
我趋前一步，眼前的外婆使我备感悲伥，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从小疼我、爱我的好外婆：黝黑而粗糙的手，青筋爆突；脚已干瘪得像手的那样小了，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头发稀白……
我心情悲切地摸了摸外婆的手和脚，冰凉冰凉的，硬硬的，好像碰到了有着悠久年轮的老树干。我的心在颤抖。
外婆好像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她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说：“昨天我已看到窗前飘着一群身穿红褐色西装的后生在向我招手去天上，我知道我不行了。”话语一出，我们都嚎啕大哭。外婆的幻觉预兆着她真的是要离开我们了！
“你们不要难过，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外婆反而这样安慰我们。
“我死后，你们不要再吵吵闹闹了，家庭和睦团结才是最重要的。”外婆对我老舅、舅娘说。大家知道舅娘脾气不好，她平时对我外婆不好，而我老舅又属于“妻管严”，因此母亲和他们也多少有些积怨，而就在这一刻，舅娘已泣不成声。
接着，外婆用巍颤颤的手，指了指残旧的草席。
舅舅赶紧走前。
“翻……翻开席子”，外婆断断续续地说。
舅舅按着外婆手指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草席，席子的碎屑掉落一地。令人意外的事情出现了：一个沉沉的油布小包，看上去扎得很紧。
“打……打开它，”外婆说。
舅舅脸色凝重，轻轻地解开了上面的细布条，再一层一层地剥开了它。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竟是一叠厚厚的零钞。
“这八百元钱是我平时卖菜积攒的，舍不得用，现在送给你了。”外婆对我舅舅说。
此时，从不曾流泪的、似犟牛般的铮铮汉子终于失声痛哭，说“妈，我对不起您呀！”
“我知道家里穷，这钱你们用得着。”外婆说。
“阿凤，”外婆指了指我妈，此时，哭成泪人的母亲赶紧凑近外婆耳边。
“我知道阿清还未成家，我在天上会保佑他的。”笃信神迷的外婆说。
坚强的外婆没有马上合眼。或许是想让从远地回来的我，在她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前，多陪她走一段路。当晚我和舅舅一直守护在她的身边，我用有限的钱买了空气清新剂、蚊香等来去除外婆房间那难闻的空气，和驱赶那些可恶的蚊子。舅舅给外婆喂了邻居送的蜂糖浆，在外婆临终前，他终于用他的行动努力证明他的孝心。我们整晚不睡。外婆在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不时在指着她痛苦难忍的腹部两侧，我们就马上帮她按摩一下，想借此减轻她的痛苦。
死神在第二天上午来临。舅娘在查看外婆的病情时，发现她的手脚已冰硬。而那时我却在疲倦中入睡，没能看到她合眼的一刻。
外婆安详地走了。
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从小，母亲忙于农活，将我们三个兄弟与外婆住在一起。父亲在外地国营煤矿上班，一月才回家探亲一次。他们都为生活而奔波。更多的时候，外婆担负起我父母的角色，照顾我们的'起居生活，难忘的是半夜还要起身，“兜”（客家话，“抬”的意思）我们到床边的尿缸拉屎拉尿，那刺鼻的气味充斥房间，实在难闻！她还经常给我们做好吃的。她一直毫无怨言地照顾我们，直到我们长大。
多么可亲可敬的外婆！正因如此，我们都亲切地叫她“阿婆”（客家话，“奶奶”的意思），一直不曾改口！
晚年的外婆，因我舅娘的凶悍，婆媳关系一直处不好，她唯有狠下决心，在我姨丈的帮助下，一人另起炉灶，过起了独居生活。为了生活，她开荒种菜，每逢农历“2”、“5”、“8”三日一圩（赶集）的日子里，她必起早卖菜，风里来雨里去，几十年如一日。日子在她看来却过得很充实。有几次病了，都是她自己去找乡村的“赤脚”医生医治，钱不够就先记帐，等她卖菜攒够时再还上，从不伸手向大家要。而我那时力所能及的是在放学后帮她挑水，将做饭菜用的水缸装满，还有浇菜、搬蜂窝煤、劈木柴、拿我爸从单位运回来的一些米面副食品给她。
外婆死的前二天还在浇池塘边的菜。
就是这样一位倔强的勤劳善良的客家妇女，将优良品德一脉相承，影响了我们后代。
直到今天，我从我母亲身上仍然可以找出外婆留下的轨迹（譬如做农活顾不上按时吃饭：经常忙到天黑都还未回家，害得我和我哥打着手电筒像找丢失的孩子一样，到山脚下拼命呼喊着母亲，总是让我们担心受怕）。
直到今天，外婆的身影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曾几何时，当我身陷困境时，总能想到我的外婆，心中总会燃起生活的信心；是外婆的一言一行，支撑起我出门打工十八年、一路风雨走来的坚强信念！再大的困难，也会被一一消除！
感谢外婆！
“风光烟雨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
绵绵春雨，清明节即将来临，催人哀思。外婆离开我们整整十五年了！每逢清明，我们总是要到外婆的墓前，除杂草、烧香、供上贡品，让她在天国也能享受到美味佳肴。母亲总是要给我们讲外婆在世时，不惜花费钱物为我的弟弟（因肝病早逝、年仅六岁）建了一座三合土质坟墓的事。外婆在异常困苦的岁月里，依然心怀对逝去亲人的情念，借此教育我们不要忘记上一代人。
我的好外婆，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