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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七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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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七年散文

我常扪心自问:你是个合格的父亲吗?

答案总是否定。比如今天早上,天天吵着要吃肉丝面,死活不愿意去幼儿园吃饭。外婆劝说无效,他心里明白,相持的结果,外婆终归会顺着他。天天是外婆一手带他的,对他过于溺爱,天天也在外婆的溺爱里,滋生出一些坏习惯。我虽然心知肚明,却毫无办法,我们俩的工作都很忙。这个倔强的七岁的孩子,于是提前进入了第一个叛逆期,我们越是干预,他越是反抗。我哄他刷牙,他说自己饿了,要吃完面条再刷。让他去幼儿园里吃早饭,妈妈是交过钱的,不吃等于浪费,他再次拒绝,习惯性地磨蹭着,躺倒在沙发上。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又要迟到了!我瞬间怒火万丈,冲到他的面前,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扇了几大巴掌。

手足无措的外婆,穿梭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想护,又有些左右为难。

天天埋下头,委屈地哭了起来,那种压抑的哭声,包裹着厚重的伤心与失望。我下手太重了!他肯定无法理解,一向很痛爱自己的父亲,为什么突然间变成凶神恶煞?这种天壤之别既让他无法接受,更让他猝不及防,那一刻,他只能选择屈服,但他小小的心脏里一定埋下了一粒种子,只要有适合的温床,它们一定会生根发芽。这个念头让我非常畏惧,我清醒地知道,棍棒教育,培养不出听话的孩子,只会让孩子越来越叛逆,让本来就很孤单的孩子越来越孤单。

他含着泪水让外婆刷牙,洗脸,换衣服,我站在门口准备送他。他显然不愿意,他求助地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妈妈,最后还是拎着书包,跟着我慢慢地走到了楼下。“儿子,痛吗?”我蹲下来,怜惜地摸着他的大腿,他看着我,委屈地吐出两个字,“好痛!”我一把搂住天天,忽然间泪如雨下。天天乖乖地歪在我的怀里,陪着我默默地流泪,“对不起儿子,老爸再也不会打你了,但你要听话,啊?”他“嗯”了一声,同时点了点头。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孩子已经七岁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思维,也能够部分地理解大人的心愿和意图。在我流泪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的悲伤,虽然他还不能完全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但我相信,在岁月的长河里,他终将懂得父亲的爱和恨,懂得那几个疼痛的巴掌,其实也痛在父亲的心上。

七年了,我打过天天三次。虽然每一次都很后悔,但每一次事到临头,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天天的脾性过于像我,倔强到顽固,不肯轻易认输,然而,这算是原则性的错吗?至少,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不是需要加以管制的底线,更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可每一次,我总是在天天的倔强里,升腾起无法遏制的怒火。这让我一次次想起自己的顽劣的童年,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只打过我一次。那个挨打的黄昏,我主动挑衅了干林,父亲和干林的父亲素来不睦,面对无事生非的儿子,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回家的时候,父亲已经等在了门口,他举起拖把朝我挥了过来……在散文《爱着你的苦难》里,我详尽地描叙了那个黄昏,那把滴水的拖把,成了我童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它留给我的,当然不是仇恨,也不是屈辱,而是一种无法悉数描写的畏惧。许多年之后,我依旧很难和父亲亲近,它成了我心理上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一抹阴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父亲不喜欢的孩子,伴随着这个顽固的念头,我走进了一个敏感、脆弱而自卑的青春期。一直到今天,敏感、脆弱而自卑仍是我的另一重性格,在不如意的生活和工作状态里,总有它们主宰我的时刻。

今天想来,如果父亲当时能听我说几句委屈的话,能蹲下来看看我和干林打架之后所受的伤,我可能不会再在意那把拖把,那把拖把也不会影响到我的人生,让我长期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没有一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的父亲也一样。但童年时代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绝大部分的欢乐和爱,其实都被我们过滤掉了,刻在脑海里的,往往是那些超出我们心理承受能力的痛疼和创伤。

童年时代的痛疼和创伤,往往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而天天又过于胆小,我肯定已经吓着他了。这让我滋生出深长的内疚和自责——我的体罚,会给天天留下什么?我无法预设,也不敢想象。

在天天成长的这七年里,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除了在有限的休息日陪他玩玩之外,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做!三岁那年,我一路抱着天天,一口气爬上了九华山,他有模有样地磕头、敬香;四岁那年,我带天天去了北京,一直到今天,他还记得火车上的卧铺,天安门广场,门楼上挂着一张“太爷爷的画像”;六岁那年,我带天天去了青岛,他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看见大海,第一次在我们的鼓励下,在海水里泡了一个下午。合肥植物园、动物园、花冲公园、包河公园、杏花公园、逍遥津公园……市内这些能去的地方,都不止一次地去过了,但从六岁那年开始,天天经常说自己“不开心”。一个六岁的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废弃的玩具装满了一个房间,为什么他还不开心?之前,我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在繁复的工作和人近中年的生活压力里,我一直简单地认为,孩子不开心,只是因为没有实现自己的心愿。可是作为父亲,我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天天的心愿,他的心愿是不是合理,我们是否应该帮助他实现?这些问题都被我们无一例外地忽略了,我们总是粗暴地阻止,因为“这个玩具太贵了”,因为“不安全”,因为“你已经玩了很长时间”,因为“明天还要上学”……如此等等。这些“理由”确实都是理由,但那是我们的理由,不是孩子的。许多时候,我们时常提醒自己要学会沟通,要换位思考,可事情一旦发生在孩子身上,我们却时常忘了这最重要的一条。孩子的心智毕竟不健全,一旦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不开心是必然的。

父母对孩子,总是寄托着太多的厚望,一旦孩子偏离了自己预设的轨道,父母难免会伤心和失望。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还处在摸索中的孩子,为什么非得要走父母预设好的道路呢?

爱玩、任性、不听话,这些都是孩子的天性,属于正常现象,不正常的,反倒是那些过于听话的孩子——他们的天性被扼杀在被驯服过的乖巧里,乖巧却不快乐,这样的乖巧,往往会埋下无穷的祸根。童年时代,无疑应该是快乐的,一个不快乐的童年,同样会修改一个人的个性,进而影响到整个人生。

我的童年时代,是很快乐的。虽然家境贫寒,但我极尽玩耍之能事,爬墙,上树,打架,用弹子击碎人家的窗玻璃,做下无数出格之举。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阻止过我,只是反复叮嘱我不要惹祸。我和伙伴们在小圩里嬉闹(小圩里河汊遍布,危机四伏),在巢山上追逐野兔子(那时候的巢山,还有剧毒的腹蛇和伤人的豺狼),身边没有一个大人。在天然而本能的训练里,我们谁都没有因此受过伤,也没有谁遇到过意外和不测。但今天的独生子女们,过于娇生惯养,即便是在小区里玩耍,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来人往,也总有大人在后面撵着,吆喝着,指挥着,生怕孩子们离开自己的视线。孩子们都成了风筝,身后总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这群被看大的孩子,只能长成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也很难从心理上真正独立。八岁的迪迪,乖巧而伶俐,已经会弹肖邦了,是小区里常被母亲们夸赞的孩子之一,然而,就是这个常被夸赞的孩子,居然不会自己穿衣服,不会自己穿鞋,甚至不敢在学校里便溺。

和迪迪比起来,天天这方面是令我满意的,然而五岁之前的天天,只要一出汗,肯定会感冒;只要一吃冷饮,肯定会咳嗽,只要一咳嗽,肯定会齁。每次看医生,都要输抗生素,我们虽然伤透了脑筋,却束手无策,只有抗生素,才能止住他的齁。滥用抗生素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终究有一天,所有的抗生素都将失效,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缺乏锻炼的.孩子,在医生的培养下变成了“哮喘”。然而孩子一旦进了医院,家长就成了弱者,没有一丝话语权,甚至不敢提出半点质疑。因此一直到现在,春暖花开了,我们也不敢随便让天天喝没有热过的冷饮料。有一次,同事逗天天,“天天,热过的饮料好喝吗?”天天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小大人似地回答说:“我好咳嗽啊,否则怎么办呢,你说?”

我心里一酸,我的孩子,他肯定不快乐!他还在幼儿园里读大班,但早从中班开始就已经有了家庭作业,讲故事,背唐诗,唱儿歌,一周三次。如果不按时完成,老师会让他站在教室外面;他曾经喜欢着住在五楼的姐姐,一放学就跑到姐姐家,和姐姐一起玩游戏,但一到吃饭的时间,外婆和妈妈总要将他领回家,“在人家吃饭,羞羞脸!”现在,他很少再到姐姐家去玩,仿佛不曾有过那些快乐的游戏;他也曾喜欢过楼下的弟弟,他带着弟弟一起玩陀螺,但天色一晚,我们总命令他回家,“做作业。”现在,只要天色一晚,他肯定会乖乖地回家,但始终磨蹭着,不愿意做作业;他喜欢舅舅家的小妹妹,但妹妹总会弄坏他的玩具,而我们却不允许他对妹妹发脾气,“你是哥哥”。现在,妹妹只要一到家里来,他就提心吊胆着,一万分的不乐意……在无穷无尽的“规矩”面前,天天慢慢地学会了叛逆,是我们确立的那些正确的规矩,培养出了天天的叛逆心理。

其实所有的叛逆,都来自于家庭、学校或社会,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生的“坏孩子”,有的只是逼使孩子学坏的父母和老师。在父母和老师的心灵伤害和身体惩罚里,孩子的天性被无情地扼杀了,取而代之的,是表面温顺,内心叛逆。有一次朋友聚会,一位心理医生说出了一个惊人的“心理武器”:要想摧毁一个孩子的心理,不搭理他就是了;三次招呼都不理,他一辈子都会有心理阴影。想惩治一个孩子也很简单,当众狠狠地训他一顿,就能让孩子走向自闭。这个“武器”令我心惊肉跳,我相信,在这个“武器”的背后,肯定潜藏着一大批血泪交集的案例。转念想想自己,我也曾不理过天天,甚至责令他独自呆在房间里面壁思过,这叫“冷处理”,是从上学来的。当众训斥的事例更是不胜枚举,书上说,只有当众训斥、立即训斥,才能增长孩子的记性,避免类似的错误再次发生……

或许你会说,现如今,做一个合格的家长真是太难了,得时时警惕,事事小心。但你再仔细想想,做家长其实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供他吃喝,他总会长大,总会走向社会,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母亲生前时常告诫我和二哥,别打孩子,也别什么事都管,“儿孙自有儿孙福。”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凝结着母亲一生的智慧。母亲生养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个,小时候,母亲没有动过我们一根手指;成人后,母亲没有干预过我们的事业和婚姻,甚至没有帮我们决定过任何一件大事。母亲不是卸责,她是把问题还给我们自己,毕竟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别人永远不能完全了解,更无法代替。母亲当然是对的,儿女们的人生是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未来,都应该交给他们自己去设计。汪曾祺先生在《多年父子成兄弟》中这样写到,“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我显然是个愚蠢而可恶的人,令我稍感欣慰的是,天天其实并不怕我,他时常直呼我的大名,而我也时常微笑作答,逗得他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当面喊过父亲的大名,我们都喊父亲“老头子”。这个没大没小的称呼起始于母亲,我们都自觉地继承了过来,几十年了,我们喊着亲切,父亲也答得干脆,没有一丝障碍。现如今,我和天天已经做了七年的父子,还有漫长的几十年等着我们彼此教育,彼此成为彼此的镜子。我盼着天天能够快快长大,早日成人,能够早一天喊我“老头子”。

——这个称呼已经渗进了我的血脉,仿佛与生俱来,就像我对天天的本能的父爱。